33 爱在首都
“平海”舰被日机炸弹命中向左侧倾45度
比针一样扎进身体里的印象还要刺痛和绵长，海空大战结束之后，他的记忆一直没能撤出战场，他的记忆，一直延续到远离江阴以后的岁月。作为当年的最高指挥官，陈季良的耳边，不时还会回响起那一年江阴的爆炸声，来自封锁线上空震耳欲聋的阵阵雷击。
那是留给一个海军老兵抹不去的感受，也是他的海军生涯，定格在民国二十六年的壮烈时刻，留在江阴的悲壮体验。
后来的一路溯江西行，他来到了重庆。直到弥留之际，他经常陷入一种平静的回忆。在他的回忆里，滔滔流动的江水，已经变成了远远波动的稻田，天空纠集起来的阴云，成为了一幅还没有晾干的水墨画。他拉着夫人的手，回忆起那一年掠过江阴的台风，语气平和地说：“后来的天空变成了乌鸦的天下。”
说到这里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自己，两种不同的印象叠加在一起，让他的表达出现了困难。模糊中，他感到身边来人不断，他听到来人都会提及一个相同的地名，也会在背诵相同的一段话。来人不断重复的海军军服，刺激起他的印象，来人都喜欢俯下身来问，老司令，你还记得当年对我们说的话吗——
“军人当忠于职守，勇于从战，以身报国。在陆地战场，人人要有马革裹尸的雄心；在海上战场，人人要有葬身鱼腹的壮志。不管战争环境如何险恶，人人都要杀敌制胜，坚持用最后一发炮弹和一颗水雷，换取敌人的相当代价。”
听着不同口音的背诵，他笑了，他的另外一个印象，认为这段话似乎有些拗口。他想进一步核实，这话是我说的吗？一旦想认真追究，他的感觉就开始奇特的复苏。在水墨画一样的天空，猛烈轰炸声开始狂泻，那轻逐的稻浪翻滚成浑黄的江水，江水上冲天巨柱的水浪和各种形状气浪的冲击，伴随着时隐时现的火光。
无声无息的复原和撕裂，这时融为一体。他感到自己的两个身体，像分开已久的朋友，在尝试着重新交流。他的耳中，他的胸间，甚至他隐痛已久的膝关节，从埋得很深的尖锐声音中逃了出来，从沉入水下的压抑中感觉到了向上的浮力。
这时的陈季良表情安详，他像是任由自己另外一个身体，随风浪一起颠覆。那个身体中的他，身处爆炸的中心，像他的司令旗，在激战的半空尽情地飘荡。在命运多舛的风口浪尖，在枪炮向上方发疯似的反击中，在炸出巨浪的黄色波涛和像鼓面颤动的天空之间，它的飘动，从起初的无助到越来越实在的清晰。
他的眼前出现手捧的一顶顶军帽，海军军帽上金色的嘉禾图案，让他清醒起来。他想这是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了。他想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块临江的坡地，一片望不到边的稻田。他要像一只船那样，漂浮在稻菽的重浪之上。他对夫人说起了最后的遗愿，他要为自己的永恒住处，选择一口水泥棺材。
搁浅的“平海”舰
江阴海战的八个年头之后，63岁的海军中将陈季良，静静地躺在重庆郊外。
当他被追任为海军上将时，他早已静卧在自己选择的墓地。他的水泥棺，坐落在一片无名坡地，在稻香的簇拥下。坡地的脚下，江水呜咽，向下游流去。谁还记得，在遥远的江阴，那里曾经有一支他的舰队。
民国二十六年9月23日，江面的晚风吹在激战后的战场，陈季良独自一人仰望着桅杆上破碎的将军旗发愣。左右舷和舱底被炸开的“平海”舰上，此时忙乱不停，一边堵漏一边向江边驶去。叶副长不停地催促：“让司令把旗舰移到‘逸仙’号上！”陈季良没有动。
他要亲眼看着舰上的伤员运送上小火轮，撤出“平海”舰。他还想陪伴这艘旗舰多待上一会，因为现在是她最无助的时候，即将告别舰队的时候。
他的执意留守，让天空暮霭沉沉。这时，已经看不到搁浅在江北岸的“宁海”舰了。在同一天，在同一个时辰，舰队两艘主力战舰，“宁海”和“平海”姐妹舰，就这样一前一后告别了战场。
陈季良想到了她们的命名时刻。他和陈绍宽一起斟酌，他们眼里当时放着光，他们像给最心爱的孩子取名一样，反复进行推敲。相比日本人造的“宁海”舰，中国自主建造的“平海”轻巡洋舰，更集中了海军对她的万千宠爱。
1935年9月28日下午1点，这个时间，一直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不仅仅因为这是“平海”号下水的日子，也不仅仅因为她是海军这些年自己建造的最大军舰。当时，他更认为，这是海军图强的一个新开端。
那一天的下水典礼，在上海高昌庙造船厂举行。那时，他从台上俯视，千余人的中外来宾尽收眼底；他向空中仰望，“宁海一号”水上飞机盘旋空际。黄浦江中，以“宁海”号为首的海军舰艇高鸣汽笛，与江边奏响的军乐声，混合成感人的热烈场面。
在暴雨般热烈的掌声中，他走向了话筒，用浓重的福建口音，代表同为福建人的国府主席林森，宣读命名书并行命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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