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碰见江云忡带着几大批折子来请他批阅。
江云忡这人,也是个奉行辟谷后就不该吃东西的修士,因此,他闻见洛朝身上还没散去的油烟味与饭菜香,往往脸色就黑了。
接着,话里带刺,拐弯抹角地暗示提醒,意思总结来就是:
您是修真界帝尊,不要活得那么有烟火气,您需要既威严又清贵,有个能震慑五域的仪态。
这种话洛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因此相当不以为然。
他想,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几百年了,虽莫名其妙当了个劳什子帝尊,但实在没觉得多有成就感——
他只觉得一切像个荒唐虚幻的戏剧,自己则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向高台的演剧戏偶,有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
因此,这么多年来,唯一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是:几百年了,除了遇到生死危机时实在没有条件,其余时间,他一日三餐,从没落下过任何一顿饭。
旁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吃饭这件小事情,对洛朝而言,远不止于满足口腹之欲——那是一种仪式,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仪式,对自身身份认知的清醒。
几百年来,他或者处于腥风血雨、权力斗争的中心,或者常居仙宫重阙、世外秘境,有时小憩一会儿,于恍惚中醒来,发现身畔没有一个真正熟悉的人,会疑在梦中——
我究竟是谁呢?
是天纵奇才、修真界的九陵帝尊,还是曾经那个繁华城市里、芸芸众生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至多有些孤寂的凡人?
吃饭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提醒:我只是洛朝而已。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历过什么……我始终只是洛朝而已。
一个需要一日三餐、夜晚需要休息、白天也需要工作的普通人罢了。
那些富贵权势迷望眼,他通通可以不在意。
便是证道长生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诱惑,他竟也能不为所动。
他想:我好歹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不谈有何等高的人生觉悟,也总该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人这一生,总会花去很多时间追寻自己未必真正想要的东西,很多人待恍过神来,一切却已经晚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还有能力去追寻,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
他对自己的人生愿望很笃定:
葬在我家乡那座老山下、某个无名黄土堆里——
我要得到一个没有愧悔的、心安的长眠。
所以,我会回去,回到原来的世界,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然后,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老去死去,变作尘土、消散在天地间。
我期待与死亡的相拥,因为,生于我而言,是需将赎清的罪孽。
&&&
江云忡不能理解洛朝对吃饭的执着,这很正常,不止江云忡,这皇城里但凡对帝尊的日常行事有点了解的人,大概都不能理解他,更多时候,会因此认为洛朝当政过于散漫随心——
堂堂修真界帝尊,即便好玩乐,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庖厨这等无用小事上。
言官们对此常有苛责,江云忡更是把“恨铁不成钢”这五个大字写在了脸上,毕竟,身为一个想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野心家,他或许能忍受残暴狠戾多疑等各种类型的君主,却万万忍受不了一个胸无大志、怠惰政务的闲散君王。
但无论江云忡如何明里暗里劝说,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洛朝不动如山,支着脑袋,打着哈欠,慵懒的神情里能读出这样一句话:继续说继续说,本尊听着呢!但改正是不可能改正的。
这位第一权臣念叨许久,见毫无效果,只能脸色微黑,打开折子请帝尊批阅。
但批折子这件事情,也不能使人愉快,这种不愉快是单方面的:
洛朝往往是一边批一边笑,笑到好几次都险些从交椅上跌下去,遇到特别滑稽的段落,还要故意朗读出来,让内殿那些侍女与护卫都想笑而不敢笑出声,憋得脸色都红了;
而江云忡则刚好相反:洛朝笑得越厉害,他的脸色就越差。
无他,因为写出这些狗屁不通、毫无实践意义的折子的儒修们,几乎都是江云忡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些人都是他特意到五域各处挑选的、名望最高、资历最深厚的儒修,其中,有些老顽固做派还十分清高,江云忡费了很大力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派头,留下了许多类似于“三顾茅庐”一般的事迹,才把他们请出山。
一开始,他自然是对这些人抱有很大期望的,觉得良才诸多、大儒遍地,儒道兴盛不远矣。
却万万没想到……
“哈哈哈哈……笑死本尊了……”洛朝手里举着一道折子,一边念一边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江云忡脸色更黑了,又旁敲侧击提醒洛朝:您是帝尊,请注意仪态。
洛朝便扔了原先手里的折子,打开另一道折子,才看了几眼,又开始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抹眼泪:“爱卿放心,一般呢,无论多好笑,本尊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哈哈哈哈……”
直到江云忡有爆发迹象,洛朝才会稍微收敛神色,有了个正形,并提起笔,用方才好几倍的速度批起折子,毕竟,其中大部分折子几乎没有细看的价值,全批不过就完事儿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