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我好不容易打入敌人内部之后不久,我们胜利了。就是说我打入了敌人内部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干什么我们就全面胜利了,就是说我什么都没干就不需要我再干什么了。这真让人窝火,让人觉着委屈,一切一切不都白费了吗?不不,麻烦并不在这儿,胜利了怎么说都是好的,这我想得通,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胜利吗?麻烦的是,胜利之后我却再也找不到刘国华了。
老刘,对,找不到了。问谁谁也不知道。不知道,多简单,可我呢,怎么办?只有老刘知道我是谁,是怎么回事,只有他能证明我其实并不是叛徒,只有他知道我的叛变其实是为了什么。可是找不到刘国华你说什么也没用,没人知道你。可老刘他无影无踪,就是找不到。
就这么,我找了他几十年。
全中国有多少刘国华呀!几十年里我见的刘国华有一百多个,男的女的,东北的,西南的,活着的和死了的,可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刘国华。
我没有放弃希望。几十年我一直坚定着一个信心:除非我死了我不信我就找不到他,不信这笔糊涂账就说不清楚。我是叛徒?笑话!那是因为我还没找到老刘,等我找着老刘你们再后悔吧,再看看你们是不是把一个英雄给冤枉了吧!
我也想过,莫非老刘他已经死了?我宁可不这么想,在没找到老刘的尸首或者他确实已经死了的证据之前,我必须得找他,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啊。这几十年我能活过来,还不就因为这个?
老刘他真要是死了那也就什么都甭说了。
老刘他要是个没良心的人,那,我也就认命了。
我四十岁上才成家。有个女人跟了我,她说她信我不是瞎说,她说不是瞎说一瞧就知道,用不着什么证据。也有些人对我的话将信将疑,可是你说了半天一点儿证据也拿不出来这算怎么回事?有谁会说自己是坏蛋吗?平心而论是这么个理。说到底我得找到老刘。我老婆心甘情愿跟了我,打一过门就跟我一起找这个刘国华。什么英雄不英雄的,老也老了我早不在乎那玩意了,我只是想不能让我老婆白信任我一回,不能让她总这么跟我受这份糊涂罪。依着她早就不找了,她说不如赶紧生个孩子过咱们的日子吧。她是真喜欢孩子,可我总想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要也不晚。就这么弄来弄去有一天我看见她悄悄掉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完了,甭生了,已经绝经了。现在想想,我倒真也算得上是英明,要了又怎么着?叛徒的儿子,长大了也得埋怨我。
总之,那时候我一门心思非找到刘国华不可。
除了台湾,我一点儿不夸张,全国二十多个省我都走到了,所有的市、县我都托人或者写信去打听过了。直到不久前,又听人说起有个叫刘国华的,在南方,一个小镇子上,有个曾经化名刘国华在敌后工作过的老同志。哎哟我想这回有门儿,连我老婆都说这回八成错不了啦。我立刻就去了。在那个小镇子上,一个青砖红瓦的小院儿里,果然,是他,是老刘,是我要找的那个刘国华。当然他是老多了,不过错不了,这么多年他的模样总在我眼前晃,再怎么老我还能认不出他?
可他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了。
他活倒是还活着,可对我来说,他其实已经是死了。
他的家人把我迎进门,把我领到老刘的床前。我说“哎哟老刘喂我可算找着你喽!你还认得我不?”我泣不成声,哭得站也站不稳,一下子跪倒在他床前,可他瞪着俩大眼珠子什么表情也没有。你猜怎么着?他是植物人了。
他家里人说,刚刚胜利没两天他就躺下了,中风不语。开始还明白点儿事,整天“啊……啊……啊”地躺在床上干着急,话也不会说字也不会写,过了几天干脆人事不知了。领导把他送回家,组织关系转到县上,生活、医疗倒都不用愁,家里人照顾他还有一份护理费。“是呀,能吃能喝就是不省人事,”他家里人说,“连我们是谁他也不认得,整天就这么一个人盯着天花板。”“可不是吗二十多年啦,”他老伴说,“倒也没什么麻烦的,给他翻翻身,伺候他吃喝屙撒呗。”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从他家里出来,心想这回行了,不用再找他了,不用再绕世界跑了,也不用逢人就问您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个叫刘国华的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别说,这么一想倒觉着从头到脚都轻松了。可是我一下子就走不动了,扶着墙左右瞧瞧,那墙头上垂挂下来一串花,红的白的开得正旺,艳得让人害怕,让人不敢看。前面有家小饭馆,我就进去,要了碗面,其实不想吃,就为歇歇,喘口气。老刘的家里人后来还说了好些老刘的事,可说的都是什么我一点儿没听清,心里光记着那句话——“开始他还明白点儿事,整天啊……啊……啊地躺在床上干着急。”我想老刘这一定是放心不下我,没问题他是想着我呢,想把我的事给领导上托付托付。老刘毕竟还是老刘哇,我心里挺感动,他没把我忘了,没扔下我不管,行啊我这心里头挺知足。不单知足,倒觉着对不住老刘了,我怨过他,骂过他,恨过他,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哟。中风不语!老刘啊老刘,得什么病不行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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