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还没我高吧?”阿冬说。
“是,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她长得比阳台栏杆高了,她就扒着横栏欠起脚往下看,还是都在每天的这会儿。还是像先前那样,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已经顾得上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她还是藏在窗台下这时候跳出来,喊声又清又柔,母亲弯下腰来亲她。”
“这有啥意思呀,十哥你讲个神话的吧。”
“少捣乱你,听着!”阿夏说。
“再后来她就长到现在这么高了,比她母亲还高半个头了。她还是天天这时候都在那儿等母亲回来,胳膊肘支在横栏上往下看,两条腿又长又结实。可她还是有点儿孩子气,窗台底下藏不下了就躲在门后头,母亲一回来一走上阳台,她就从后面捂住母亲的眼睛,她不再那么大声喊了,可她的笑声又圆又厚,母亲嗔怪她的声音倒像是男孩子了。”
“这不是神话,根本就不像神话。”阿冬说。
“有一天又是这时候她又在阳台上,一会儿往楼下看看,一会儿来来回回走,拿着一本书可是不看,隔一分钟就对着窗玻璃拢拢头发。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她确实是有点儿心神不定,我应该想到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然后就见她轻轻跳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跟母亲捉迷藏了,可这一回她好像忘了该躲在哪儿,在阳台上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找好地方。我算计着母亲上楼的脚步。最后她还是又躲在了门后头。这时门开了,可出来的不是她母亲,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高个儿小伙子。”
“他是谁?”阿夏轻声问。
十叔闭上眼睛不讲了。
“这不是神话。”阿冬说。
我跟阿冬说:“这回没准儿是神话了。”然后我又问十叔:“这个小伙子是王子吧?”
“他是勇敢的王子吧?”阿冬也问。
我说:“是‘白雪公主’里那个王子吧?”
阿冬也说:“是‘灰姑娘’里那个王子吧?”
十叔仍闭着眼,说:“这下我才想起来,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是说给自己听。
“这到底是不是神话呀,十哥?”
“就算是吧。”十叔说。
“那后来呢?后来他们怎么啦?”
“后来,白天晚上小伙子都在那儿了。”
“完了?这就完了呀?”阿冬轻叹一声,又对我说:“这不像神话是吧?一点儿都不像。”
“可这是神话。”十叔说。“是。”
我看见十叔用上牙使劲咬自己的下嘴唇,都咬出挺深的牙印来了,都快咬破了。
回家的路上,阿冬还是一股劲念叨:“这根本不是神话,这有什么意思呀。”
“笨死了你,自己听不懂你怨谁。”阿夏说。
阿冬委屈得直要哭。
我问:“阿夏,他们后来到底怎么啦?”
阿夏不吭声,低着头走她的路。
这样看来,十叔当时的年龄就与我估计的有些出入了。细算一下的话,他那时至少该有二十多岁了,甚至可能在三十岁以上。我跟您说过,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一个人早年的历史只好由着他模糊的记忆说了算,便连他自己也没有旁的办法。对您来说,只有我给您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这件事本身才是真确的。倘您再把它讲给别人,那时就只有您给别人讲了一个故事——这才是真确的了。历史都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传说,由一些人讲给我们大家,我们信那是真的是因为我们只好信那是真的,我们情愿觉得因此我们有了根,是因为这感觉让人踏实,让人愉快。
那时奶奶领着我们三个往回家走,小街又是黄昏。走过净土寺,两个尼姑正关山门,朝我们笑笑依旧无声息,笑脸埋没在苍茫里。
我问奶奶:“十叔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奶奶说。
阿夏却说不能:“我爸说的,不能。”
阿夏阿冬的爸爸是科学家,光是书就有好几屋子,他说什么,没有人不信。
“你可千万别跟十叔他爸这么说。”奶奶说阿夏。
阿冬说:“我们叫十哥,是不是阿夏?”
阿夏问奶奶:“为什么别说呀?”
“反正你别说,要说你就说能治好。”
“那不是骗人吗?”
“那你就什么都别说,行不?”
“可是为什么呀?”
奶奶说过,十叔他爸从早到晚磨豆腐挣的钱,全给十叔瞧病用了,除去买黄豆和给那匹驴买草料,剩下的钱都送到药铺去了。奶奶说过,要不他挣的钱再续弦一个也够了,再盖几间大瓦房也够了,再买十匹驴也够了。“奶奶,什么叫续弦呀?”奶奶不理我。十叔他爸的那匹驴已经老得皮包骨了,只能拉半天磨了,剩下的半天十叔他爸自己推。老谢专管滤豆浆、煮豆浆、点豆腐,永远在蒸腾的热气中忙得顾不上说话。
阿夏阿冬的爸爸说:“十哥的父亲太不懂科学了,科学才不管人的感情呢。”
“你也叫他十哥吗?”阿冬问。
阿夏阿冬的爸爸说:“这么多年了,既然毫无效果,何苦还总把钱往药铺送呢?”
阿夏说:“要不要我去告诉他?”
“告诉什么?”
“十哥的病治不好了呀,干吗撒谎?”
“我也去!”阿冬说。
阿冬阿夏的爸爸说:“我问过最有名的大夫了,脊髓要是完全断了,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去告诉他们吧?”阿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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