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
夏亭寅停下脚步看着被白雪覆盖的身后监狱，两扇曾囚禁他整整四年的铁门缓缓地关上。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雪地上，积雪隐隐地反射出淡淡的阴影，更多的鹅毛般大雪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脚上。
“亭寅。”隐隐绰绰地似乎听到一个女声，他停下脚步，看着对面街上一个撑着绿釉桐伞的她。是他的妻！
他的脸微微一凛。
柳冰菱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却在离他一定的距离内站住。她穿了一件素白的驼袍，微敞的衣岔缝里露出两条冻得略红的腿。
“回家吧。”苍白的象牙色的脸上一双明澄的眼睛直瞅到他的脸上来。四年未见，除了沧桑一点，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她自己……她看到握着伞柄的手腕上螺蛳骨顶得高高的，眼圈似乎也黑得骇人。这样的她让他瞧见了，该有一种失望罢。
他低下眼睑，看着地上被车碾过留下的轱辘印子，一个叠着一个，毫无规则的，待他抬起脸来的时候，眼底分时蕴含着一丝愠意，又或是憎恶。
她敏锐地感受到他眼睛里的怒意，可是又不该吭声，只是默默的，又费劲地将伞往他身上打去，试图遮挡住一些飘乱在他身上的雪絮。
他瞧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底的怨气就更深了一层，猛地劈手夺过她手中的伞，将远处掷去。
“四年了。”四年的被屈抑的耻辱此刻化作愤懑从心底爆发出来，他哑声地嘶吼道，“四年了，你们柳家欠我的实在太多了！”
她听着他的话，脸上的愧色又加深了，口中促促地说道：“我知道我们柳家欠你的……”
冷笑缀在了他好看的嘴角：“也许娘说的对，你就是一个丧门星。”
她闻听此言，脚步便放慢了。对，自从她嫁进夏家以来，一桩桩祸事接踵而至。新婚刚满一月的他，便被抓去坐了四年的牢。
黑色的轿车就停在不远处，雪下得更大了，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她看到他拉开前门的车坐了上去——他连并排跟她一块坐都不肯。
车子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宅子前面，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夏字。
“大少爷回来了。”早就守在门口的家丁们兴高彩烈地喊起来。
夏亭寅下车的时候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便跨进那道门槛内。她咬着唇，努力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儿落下来。在夏家捱了四年，心心念念地盼着他回来，如今他这样对待她，她不怪他。错只在他们柳家的人——她也姓柳。
夏亭寅三步两脚地走进前厅内，前厅内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门一推开，一阵冷风裹挟着雪屑钻了进去。
常巧稚大病未愈，嗯罕嗯罕地咳了几声。
“娘——”夏亭寅见到四年未见的常巧稚，五十不到的她头发已是灰白的了。
两娘俩在前厅互诉衷情，柳冰菱悄悄地退到自己的后厢房去了。她前脚刚走，夏亭寅后脚也随之跟了进来。其实她这间房住了四年，从来没有在冬天生过暖炉，屋内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在夏家四年，什么白眼没有遭遇过。她逆来顺受，当作是替她大哥柳洛凡赎罪了。
夏亭寅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他新换了一件簇新的深蓝袍子，是常巧稚特意吩咐找了有名的裁缝去制的，里面絮了上好的兔毛，领口与袖口种了一圈白毛，因长年累月见不到天日，他的脸色越发显得白净了些，五官也格外的清晰，只是他不笑的时候令人觉得有一种阴凄凄的意味在里面。
“这间屋子怎么这么冷。”他虽然穿得暖，但一进来也忍不住感受到一丝寒意。
“不如你还是回书房去吧。娘在你回来前一个月早就吩咐工人们重新装修了你的书房，也在里面预备了床跟壁炉。比我这儿好多了。”她柔声地说道，半是自嘲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冷冷地像要射透她的全身，他骤然地抓住她的下颌：“你现在是在嫌弃我吗？”
“不，不是的。”她急着否认，来自他手臂上的疼痛也传递了过来，她痛得快要掉下眼泪，却又死死地撑住，“我……我怎么会……”
“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他的怒意瞬间涌上来，眉头蹙得紧紧的，“我沦落到今日这种田地还不是拜你所赐！”
“对……对不起。”还是没有忍住，如豆般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死死地咬住下嘴唇，微微地哆嗦道，“对不起，是我们家的人害了你！”
他觑着眼睃了她一眼，看到她澄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心里竟隐隐地作痛。为什么四年后再见到她的泪水还是会觉的心痛。在牢里的四年每一天都想将她的影子从脑膜上抹去，却是这样的困难。他暗暗地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仇人，一个害他失去四年自由的仇人。
为了掩饰心上的那一丝不安，他故意捱着那床沿上坐下，手伸过去无意识地探了一探褥子这样的单薄，再一看被子，竟是宝蓝锦绸的秋被。
“过来，替我脱鞋。”他掇过一张椅子将一条长腿搁在上面，眼神森冷地瞅了他一眼。
她露出骇异的笑容，很拘束地走了过来，并不急于替他脱鞋，嗫嚅了数次，还是鼓起勇气来说道：“你不是回书房去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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