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指出的是——孙正文虽然因理想化而比高家林平面化了，但《平凡的世界》一书，据我所知，当年近乎是某些农村青年沐手以读的“圣书”。即使在大学里，也是那样。在来自于农村的某些男女大学生搭在床头的“书架”上（那往往只不过是一块木板），每可见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这一部小说，给他们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孙正文成了来自农村的某些大学女生所敬爱的人物形象。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她们以后选择丈夫，一般不会选择当了挖煤工并且毁了容的孙正文；但她们又差不多都希望以后是她们丈夫的男人，身上或多或少有孙正文的影子。
一部百万字的小说，并未铺张笔墨地编织什么三角四角的恋爱关系；也根本没有设计什么离奇的情节；更没有整页整页地细写性事；即使写到青年男女相互间的爱慕之情，也不过点到为止，毫不渲染——居然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中国农村的青年们，当年迫切需要一个来自于他们中的可信又可敬爱的文学形象。孙正文虽然是理想化的，但路遥毕竟没有使他变成为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基本上还是一个平凡的世界中的平凡的农村青年，因而可信。他身上所具有的，基本上还是平凡的可爱之点。这一相当理想化的农村青年的典型形象，在当年，在《平凡的世界》出版之前，在新时期文学的史页上还没有过。也许，路遥敏感地感到了他的农村的“弟弟妹妹”一代的精神需要，他适时地给予了他们。而当年，他们几乎都是怀着对他的感激读他的书的。
路遥若泉下有灵，当自慰也。
今天，就给予过许许多多青年正面的精神营养这一点而言，路遥的文学成就在我之上。
《平凡的世界》一书的成就，意味着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相结合的一种小说文本的成就。而这一种二者结合的文学成就，在《平凡的世界》以后，以我的眼看来，再没有过成功的例子。几乎可以说，理想主义的文学元素，在《平凡的世界》以后，似乎不再是一种能获认同的文学元素了，它凝固在《平凡的世界》中……
《平凡的世界》的另一文学特征，在我看来是它较为细致的景物和季节描写。我并不认为路遥是这方面特别擅长的作家，但我极为欣赏路遥小说对这方面的观照。其实我本想用的是“追求”一词，却又觉得此点体现于路遥的两部代表作，还没有达到一种风格追求的状态，只不过是观照到了而已。虽然仅仅是观照到了，也使他的小说增色不少。比如《平凡的世界》吧，开篇第一章，第一页，以及其后第三章、第四章的起笔，或从写景开始，或从写季节开始，这给我一种如读欧洲古典主义小说的感觉，比如哈代的《还乡》，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屠格涅夫的某些短篇《磨坊主妇》《阿西亚》等小说的开篇。雨季、古城、水渌渌的石板路、泥泞的县中学操场——路遥笔下的景物并不特别优美。但我读时，却觉字里行间跃动着丝丝缕缕的温馨。是的，路遥是以一种温馨的笔触对那并不优美的景物进行描写的。这种描写，到了他的主人公进入“大城市”，亦即“地区首府”后，不但渐少，而且也没了温馨。这更加证明，城市不能引起他感情的亲和。只有他熟悉的农村能，只有他熟悉的小城镇能。路遥显然是受欧洲古典主义小说影响的，这是他与陈忠实、贾平凹很不同的地方。在路遥笔下，他所厚爱的男女农村知识青年主人公们，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欧洲古典主义作品中小知识分子的气息。他们口中会偶尔说出一段诗，是外国诗；头脑中会闪过一句什么格言，是外国文学作品中的；相互谈到别人们的爱情，也是外国小说中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小说创作的视野由农村由乡土风格而城市而现代风格，观照景物描写的小说越来越少了。路遥小说中的景物和季节描写，尽管够不上多么出色，却仍能引起我对从前阅读享受的某种怀旧。
路遥的创作，生前没能走出农村，其半径最远从农村到县城到达“地区首府”那么远。而他小说中的“地区首府”，也不过就是八十年代陕北的一座处处老旧的古城而已。今天的许多县级市，比他笔下的“地区首府”要大得多，也要繁华得多。
有些作家是——自己的足迹到过哪里，创作的思维便在哪里呈现能动性，于是便可在哪里“生出”笔下的主人公。对于这些作家，笔下的主人公跟着他们的感受走。路遥不是这样。路遥似乎是——不管他走到了哪里，感受到了什么，一拿起笔，就又是他所熟悉的陕西农村、小城镇。他在小说中，就视那样的小城镇为“城市”，称小城镇人为“城里人”。这自然也没错。然我认为，农村、古城小镇、大都市——三者之间，古城小镇的风貌，也许更特别一些。相对于农村，它们是城市；而相对于大都市，它们只不过又是农村的“派生地方”。我的意思是，路遥如果弄明白过三者的关系，不是站在农村的角度将他笔下的古城小镇当成都市来写，而是站在大都市的角度将它们当成与农村关系很近便的地方来写，那么那些古城小镇，可能会被他写得更加有声有色。欧洲包括俄国的古典主义作家们，是极善于写小城风貌和人情世故的。他们为什么写得那么好？因为他们明白，小城是绝对区别于彼得堡、莫斯科、伦敦和巴黎这等大城市的。对比不出区别，不明白笔下之主人公虽然走进了古城小镇，实际上仍没走到离农村远到哪儿去的地方，仍没走到离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近到哪儿去的地方，是《平凡的世界》的缺憾之一。在路遥，他以为从农村写到了城市；而我们读的印象是——他只不过从农村写到了一个不是农村的地方，那地方与城市读者概念中的城市区别太大。所以，还莫如不当城市来写那地方，而在主观上当那地方是农村和城市之间的一道特别的风景来写，它既不同于农村也不同于城市的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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