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们中平素最高傲的人,这时候,面对越来越近的,那巍巍哉岌岌哉的冰之长城,也自卑到了最低点。非但自卑,而且自悲。许多人默默地迎风落泪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你们为什么不欢呼?你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哇!欢呼哇!”
那个小马驹子似的人,继续喊着叫着蹦着跳着。过分地欣喜若狂,使他一时不能对眼前的现实做出和别一样的头脑清醒的判断。
“高兴你妈个鬼!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没见我们被挡住了吗?再乱嚷嚷把你扔到海里去!”
有人呵斥他,并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像老秀才范进似的,那人挨了耳光,便清醒了。
“是的!是的!被挡住了,被挡住了……”
他呆望前方,喃喃地嘟哝着,一时间难以承受这现实的大刺激,竟发起疯癫来。
“小日本儿你好不仗义!小日本儿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宗!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你们来这一招吗?老子死在你们国门前!老子这就死给你们看!”
他倒是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而且是个急性子。一骂完,纵身一跃,就跳到海里去了!浮城前进造成的大漩涡,一下子就将他吸沉得无影无踪。眼睁睁看着他殉了他那种疯癫情况之下表现出的志气的,倒是些个中国人。日本人是想看也看不见的,更听不见他的咒骂。
自杀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走向极端的情绪化的行为。而且会像打喷嚏一样互相诱发。某些中国人的志气和血性受到了传染。出口转内销?不,不是出口转内销,是似乎根本就被视为没有商检资格的东西了!是既没有真正的出口也很难说还能被内销回去的东西!要想再“转内销”又谈何容易啊!就算他们不在乎如此这般地遭到贬值,胸膛又都怀揣着一颗滚烫滚烫的中国心了,脚底下这块在大海洋上流浪的中国土地还靠得住么?它又没舵,也没法掉转航向啊!就算有舵,且有一位英明的舵手,又有谁敢担保,它绝不会在“转内销”的返航途中也“自杀”了呢?
这么一想,真是没法没根据没理由想得开的了。
而且,这时候,即使仍能想得开些的人,也没情绪没那份儿义务感责任感劝那些想不开的人了。没人劝他们,他们越想越发地想不开,越想越发地感到绝望。
于是又有人往海里跳。
海倒是似乎欢迎他们,来者不拒。
浮城却无动于衷,压涛踱浪,从容不迫地,百折不挠地继续前进!不管跳到海里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视同仁地用它没在水中的“底座”将他们撞开去,或者将他们镇压下去。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同胞们,公民们!前边被挡住了,后边还有祖国呀!”
中将在浮城的边缘地带奋不顾身地往来奔去,大声疾呼,企图阻止住每一个因绝望轻生的人。然而他的奋不顾身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无论是他本人,抑或“祖国”这个概念,此时此刻,都不能慰藉那些轻生之人的绝望了。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只做了一种选择一种决定的。甚至不是“刷盘子派”的人中,而是“五星红旗派”的人中,也有往海里跳的。他们往海里跳,乃是因为“刷盘子派”的人们分明地已不能成为一种有行动为依据的“派”,他们的爱国之心似乎也便没了鲜明的比照,结果变得总之都是一样的了——都得待在这座遍地废墟的浮城上听天由命了。这使他们中某些人也很想不开了……
中将拽住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少妇,对她吼:“你难道忍心让孩子也跟着你一块儿死么!”
那少妇不言语,把孩子往中将怀里一塞。他急忙双手接孩子,眼见那少妇已往海里跳了!
中将反应迅敏,腾出只手拉住了那少妇一只手。但她人却已掉在浮城的边缘外了,好比掉在船的舷外。
中将一只手哪里拽得住她?而她一旦置身险境,望着下面浪花翻滚,却又怕死了,不是好声音地尖叫救命。
中将只得放下另一只手抱着的孩子,双手往上拽她。
他脚下的地却在这时开始龟裂!
有人冒险抢救走了孩子。
那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不停地嘶喊着:“妈妈,妈妈呀!……”
“快把一只手伸给我!”
少尉匍匐在地,朝中将伸出了一只手。中将刚刚拉住少尉的手,那块地坍塌了——中将和少妇都掉下去了。两个人的身体的重量,和两个人的命,全在中将的一只手上了,也全在少尉的一只手上了!
龟裂仍在继续。
坍塌也在继续。
产生轻生之念的某些人,很奇怪地,此刻却没胆量冒搭救之险了。
反而数他们躲得远远的了,光只是麻木不仁地瞪望着。
有人从后面拽住了少尉的双脚,又有人抱住了那个人的腰。于是猴子捞月亮似的,一个接一个,拦腰抱住了一串人。然而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搭救,莫如说更是象征性的行动。因为所有那些人的力量,并不能直接传达到少尉那只手上,更不能通过少尉那只手,传达给中将。
中将好比铁链之一环。一只手被那少妇坠着,另一只手被自己和少妇两个人坠着。他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撕开了!
由于坍塌不断,少尉的胸部以上,已没有地面托着,也悬在边缘之外了。明显地,如果他的双脚不是被人拖住,他自己便早被拖下海里了。万一后面哪一个抱住别人腰的人松开了双手,毫无疑问地,会有几个人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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