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门,往外撵那只老鼠:“去,去!出去!”像撵走一个讨厌的人。
老鼠凌空一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她赶紧关上门,怕它再溜进来。
她有些不敢坐那沙发了。她觉得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破绽处有什么东西微微蠕动,俯身细看,见是一窝肉红色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崽儿。有几只已被她坐扁了。她感到一阵恶心,一手捂嘴几乎呕吐。
他已冲完了身。从褥子底下翻出一身叠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他穿上一条运动短裤,打开一件蓝背心,刚想穿,犹豫了一下,没穿。似乎认为多余穿。
“现在该你了!”他说。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挪过被子靠着头,吸起烟来。
“该我什么?”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恶狠狠地问。
“你干吗这么瞪着我?干吗用这种语调跟我说话?我冒死救了你,收容你住在我这儿,你倒像和我有三代的血海深仇似的!我是请你洗洗。如果你自己觉得不洗也很干净,那你就别洗……”
他的话仍说得不冷不热的。听起来半点儿客气的意味也没有。但是对自尊心经历过考验的人,却也不算过分生硬。大概他以为她的自尊心一定如锈了的铁球。
她当然非常想彻底洗洗。她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脏过。她自己也闻得到全身散发着的种种怪味儿。
“我洗,你躺在床上看着?”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该躲到外边去?像那只被你撵出去的耗子似的?你凭什么啊?”
她恨不得扑过去扇他耳光。和他比起来,她认为以前她所熟悉的那些无耻之徒,其实都算不上无耻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无耻之徒,所以并不在女人面前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儿。而是快感地充分地在女人面前表现他们贪色的、猥亵的、邪淫的本质。有时不但在她面前表演得无耻,甚至表演得下贱。而他妈的这个王八蛋小子却不。他明明心怀叵测却装得无动于衷。他明明不但有暴露癖而且有观裸癖竟似乎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你妈的!尽管你救了我的命你也是王八蛋!
她在心里咒骂他。
她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开始脱裙子。极其从容地脱。
当她的裙子落地后,他腾地蹦下床,一拽灯绳,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伫立未动。
她想不过就是她奉陪过许多男人的那码事儿即将发生。
她无所谓。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她想也好。那就发生之后再洗呗。比刚洗干净了的身体立刻又被这个王八蛋小子弄脏了强。他们再洗也是脏的。连这种事对她来说也是脏的。早已无冲动和快感可言。每次事后她都要洗澡。而事前从来不。即使汗尘浊身的时候也不。好比干脏活的人不会在乎穿脏衣服。这使她向男人“奉献”自己时,能体会到别一种快感。类乎小贩使买主吃亏上当时那一种快感。
黑暗中她无声地冷笑着。
她想你这个修自行车的王八蛋小子只配在婉儿我最脏的时候占有我。因为你小子是我所打过交道的最下等的一个男人。
就算我报答了你吧!你将我骗到这鬼地方来不就为此目的么?我婉儿不欠人情。尤其不欠男人之情。事后咱们一了百了。不报答你呢,没准儿哪天咱们再碰见你仍觉着你有恩于我似的……
然而她伫立良久并未被触碰一下。
“你还等什么?”——她不耐烦了。
“你还等什么?”——听语调,他对她的话有些奇怪。言外之意是,我已替你关了灯,该怎么洗,你怎么洗!
她摸索到门前,又将灯拉亮了,却见他仍像刚才那样在床上。
灯一亮,他的目光竟张皇失措,不知该瞧向哪儿。
伪君子!
她心里又咒骂他。
“我不习惯黑暗中洗。”
她说。
因自己的裸体,如一面镜子,逼照出这一个下等男人的窘态,不免开心。
他的确显得很窘。
他将一条线毯抛到沙发上,说:“那我睡了。洗完请把水扫到外边去,这儿毕竟不是澡堂子……”
说完,他朝墙壁一翻身,搂抱着被子,蜷着身子,再不动了。
婉儿反而觉得很窘了。觉得自己对他的种种猜想也许全错了。觉得自己的不在乎,也许使他内心里更有理由瞧不起自己了。她总企图在他面前捕捉到那么一种感觉——一种使她有理由瞧不起他并向他表示出这点的“良好”感觉。正是这一种“良好”感觉,使她在被男人占有和蹂躏的时候,认为自己其实是在征服并摆布他们。他们对她越无耻越下流,她这一种感觉越“良好”。倘他们中有人竟在她面前不但显得规矩甚至显得羞赧了,她的“良好”感觉便会顿时土崩瓦解烟消云散。那么结果连她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在男人面前她的心理一向只能处在两种状态——或者鄙视他们,或者鄙视自己。当他们并未将自己置于足以令她鄙视的境况,那么实际上也就等于将她推到了由她自己鄙视自己的境况。她避免自己被推到这一境况的进行心理较量心理自卫的稳操胜券的所向披靡的“武器”,便是她自身。仅有她自身。和她故作的种种放浪形态。
此刻她正处在自己开始鄙视自己的境况。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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