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有人议论:
“唱得还不赖,可我不喜欢他那身打扮!”
“那叫行头!为了引人注意呗。”
“八成也是为了省钱。可惜没什么公司包装包装他,要是有,不久又多一歌星!”
站在我旁边的居然是两名城管人员,一个年轻,一个中年。
年轻的问中年的:“管不管?”
中年人说:“该管则管,不该管别管嘛。”
“到底管不管?”
“起码现在先别管。”
两名城管人员一块儿走了。
那歌者,也就是那瘦脸的青年,见冷场了,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高叫:“再来一首!”
于是,竟响起一阵掌声。
青年四面鞠躬,接着唱起了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他唱出了一种如泣如诉的意味。斯时,一轮明月悬于桥头上空,我见有人不禁地仰起了脸……
那晚,我听他接连又唱了五六首歌才离开。我离开之前,他再没挣到一份儿钱,但掌声又响起了几次……
我回到家,见电视里也有歌星们在唱。他们身着的演出服华美夺目,他们背后的布景红烟紫气,叹为观止。他们都比那桥头歌者唱得好听,可不知为什么,萦绕在我耳畔的,却依然是那桥头歌者的歌声。
连续数日,每晚我都去到那桥头,每晚都能听到那青年歌者唱几首歌。我听到的议论也多了,对那青年歌者的了解也多了。
有人说他会唱一百几十首歌……
有人说他曾当过挖煤工,遭遇塌方,砸伤了腿,而煤窑主逃了,他没获得补偿……
有人说他还在一部什么电视剧中演过一个戏份不少的瘸腿群众角色:但不知何故,那部电视剧一直没播出……
肯向他讨过麦克风唱歌的人竟也渐多,他的生意也就自然好起来了。然而,两元两元地挣钱,好起来了也分明是挣不到几多的。
某晚,人们都散去了,他正要蹬上车离开时,我见那两名城管人员又出现了。
中年的城管人员问他:“挣够路费了吧?”
他点头。
年轻的城管人员说:“‘十一’快到了,你还是趁早离开北京吧。以后我们再不管你,我们可就太失职了!”他点头。
后来有一天晚上九点多时,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我伫立家窗前看雨,似乎听到他的歌声。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但他的歌声持续不断,东一句西一句的。我疑惑,推开了窗子。不是似乎,果然是他在唱!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唱的还是根据我的小说《雪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之插曲!
他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喊歌。
我不但疑惑,以至于惊诧了。寻到伞,打算到桥头去看究竟。突然的,他的声音中断了。我愣了愣,没出门。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好。我怀着满腹疑惑,匆匆走到了那座桥头。桥头已经聚了不少人,围着一地碎玻璃。
人们议论纷纷:
“一掉雨点儿,咱们不都散了吗?就那疯子没走,拽住他非要他再唱。疯子说他如果不唱,自己就跳河。这河水两米来深,疯子真跳下去,那还不淹死啊?……”
“疯子?……”
“那几天总蹲这儿听他唱歌的那个疯子嘛!不少人都注意过那疯子,你没注意过?”
“你也走了,怎么会知道走后的事?”
“我听路对面那杂货铺子的主人说的。他站在门口,把事情经过全看在眼里了!为了那疯子不跳河,他就一直唱。疯子和他,都淋得落汤鸡似的!杂货铺子的主人终于被他唱明白了,赶紧拨打110.可警车来晚了一步,疯子捡块砖砸了他的电视,还把他的头拍出血了……”
……
如今,桥头已被围上了美观的栏杆,摆摊已成严禁之事。
我,也再没见过那瘦脸的、瘸腿的青年歌者。不知他还会不会出现在北京?
不知他又在哪一座城市以他那一种方式挣钱?
如果确有所谓上帝的话,我愿上帝眷顾于他。
上帝岂可抛弃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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