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允收回视线, 袖中的手缓缓握紧，跟上了李藏海的脚步。
庆隆帝站在一方荷叶池旁负手等候, 面色平静。
宁允跪下去，长长地一拜，“陛下。”
庆隆帝神色不变, 盯着不起一丝涟漪的河面，时而有金龙鲤在水深处摇曳着尾巴，一闪而逝。
“是朕估错容澜了。”他语气淡淡，仿佛毫无情绪波动。
没有说是高估还是低估。他在赌, 赌容澜的内心有几分天下百姓。
“陛下此举，实在是…令人寒心。”宁允站起身来，低着头回答，语气凝涩。
“他让你干什么？”庆隆帝又问道, 转身看这个他一路提携上来的高门庶子。
容澜以病体为由，拒绝出兵。
是他赌输了。
外族军队一点点蚕食边疆, 若容澜再不出兵，燕山城被破, 大周朝, 岌岌可危。
容家是他心腹大患, 他几乎孤注一掷。
庆隆帝看着这个被自己当做刀的年轻人，“是我输了。”
这一次，他没有用“朕”自称。
宁允跪下, 回答了庆隆帝方才的话, 大逆不道的话从口中吐出, 却字字有力。
“弑君。”
庆隆帝并不意外，点点头。
他早就料到了。以天下百姓作为博弈的手段，他是千古罪人。
宁允看着面前的庆隆帝，他依旧平淡如水，面临山崩不改色。
君心难测。
“你之前是我手里向着容家的刀，现在成了容澜手里的刀。”
庆隆帝说道，不含任何语气，依旧平淡如水。
宁允低头。
“也好，至少你有颗心，仁心。”
这就是为何庆隆帝在实施计划时候不透露分毫给宁允的原因。
“我就将老三托付给你了，他有些歪了，你多费心。”
“臣…”
庆隆帝转过身摆摆手，“叫容澜过来见我吧。”
“容澜才是那个拿刀的人。”
“你跟了我那么久，留安和一命。”
“这场局，你退吧。”
—————
容澜再一次踏入皇宫的大门，只见阁楼高处站着一个人影，一身明黄龙袍，凌然在宫城的最高处，将宫城尽数收入眼底。
如君临天下。
容澜唇角抿出一抹笑，走了上去。
庆隆帝背对着他，看着某一处的宫城问，“燕山城形势如何？”
容澜行了一礼，“若我出兵，便可解局。”
庆隆帝的声音在凛冽的风声中有些破碎，“我看错你了。”
“不，您没有。”
若不是他有前世的记忆，此时便已经上战场了，带着容家子弟，刀兵拼杀。
为国征战，抛头颅，洒热血，一往无前。
庆隆帝双手撑在栏杆上，俯瞰着整个宫城，“当皇帝，其实很无聊。”
容澜不解，抬头看他。
“你看这座宫城，井然有序，四平八稳，规矩得当。”庆隆帝轻笑了一声，“像一潭死水。”
“我是父皇的嫡子，从小便是众星拱月的的存在，请最好的大儒教书。”庆隆帝看着身上的龙袍，精细无比，一千个绣娘日夜不停地绣上九九八十一天才得出一件。
“一行一止，不得逾矩，一行一止，尽数按着规矩来，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他是整个天下一人之下的太子，然后成为最尊贵的天子。
“你坐过龙椅吗？”庆隆帝突然问道。
说罢他又自顾自地答道：“坐上去之后，你是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人，万里河山，无疆孤单，尽入你怀。”
“京中的人总是说朕纵容纨绔，任由你将京城闹得鸡飞狗跳。”
“每次你将这座城搅得不得安宁的时候，朕总是觉得，有了几分鲜活。”
“朕一直在高处看，也一直很羡慕你。”
“容澜，你是个好孩子。”
庆隆帝的话顿了顿，“朕在少年时，曾有一个闯荡江湖的梦，江湖没闯荡成，反倒被困在这座宫城里浸淫了一辈子帝王心术，心都黑了啊。”
庆隆帝对着他微微笑起来，笑容熙和质朴。
“朕，很羡慕你。”
羡慕那一腔热血少年气，羡慕斗酒放歌的肆意潇洒，临近黄昏，整块天幕都昏昏的，庆隆帝随意地做了一个挥剑的姿势，只是因为穿着龙袍，而显出几分突兀来。
他收了笑容，语带几分可惜，“可惜，你还是被我拉下水了。”
你的手，也开始沾染那些见不得人的政治勾当，杀人不见血。
容澜低头看了看双手，没有出声。
“东西呈上来吧。”庆隆帝沉默许久，唤着一直在外等候的李藏海。
李藏海面容悲戚，捧着托盘一步步走过来，庆隆帝拿起托盘上简单式样的白瓷酒杯，挥手遣退李藏海。
见他不动，庆隆帝破天荒地向他露出一个笑，“走吧，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李藏海通地跪在了地上。
庆隆帝见劝其不动，也不再说什么。
拿起酒杯，对着宫城遥遥敬了一杯，然后，抬头，一饮而尽。
毒酒的后劲还没有上来，庆隆帝看着宫城的边际被黄昏渲染，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袍，“这死法…可对不起身上的这身龙袍啊。”
容澜笑开，露出一口白牙，语气温和，“陛下又何曾不是想让我以这种死法死去？”
庆隆帝瞪大眼，想要说什么“你…”
喉头涌起腥甜的血，他艰难地咳了一声，轰然倒地。
阁楼内静静悄悄，只有李藏海煞白着一张脸色，乌鸦在天边厌厌地叫着，风越发凛冽。
容澜盯着阁楼上的风景看了良久，终于，转身，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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