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士,”李煦抬眼说道,“不错,我一生好面子!倘或到临了还是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过去的面子就都折了!这一点,我岂能甘心?再说,亏空总归是个不了之局,又何必连累亲友?”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但沈宜士识得轻重,亏空公款,罪名不轻,嗣君刻薄,已是远近皆知,而况已有成见,看李煦是八贝子的党羽,自然处置从严,倘或赔补不完,什么不测之祸都在预料中。因此,虽知窟窿极大,却还不肯和李煦般索性撒手不管,要留些力量,用在紧要关头上。这样,就不能不硬起心不理他的话了。
哪知四姨娘拭一拭眼泪,倒又出现了,“面子要看什么面子?”她说,“已经派了人下来了,倘或来搜上一搜,倒要请问,这个面子又在哪里?”
这就不但李煦如当胸挨了一拳,沈宜士听了她的话,亦觉入耳惊心。倏地起立说道:“事不宜迟,不办了这件事,不得安心!”说完,只管自己向外疾步而去。
李煦愣了一会儿,突然起立,高声喊道:“宜士,宜士!”
听差、小厮都奉命只在垂花门前待命,这时便帮着高喊,将沈宜士拦了回来。
“她的话不错!这要来一搜,我还能见人?宜士,这可得及早为计。”
沈宜士想了一下说:“我先去检点‘要紧东西’,回头在小书房谈吧!”
“走!”李煦向四姨娘说,“咱们先到小书房去。”
这小书房是连四姨娘都不大来的,一进门,三面堆得几乎高达天花板的柜子,令人感到沉闷不舒。靠门的一面,两排窗户,她打开了一扇,料峭春风,扑面如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走远些避风而坐。
李煦站在屋子正中,环目四顾,搓着手说:“三十年积下来的信札文件,不知从哪里理起。”
“你先只检要紧的好了。”
“等我想想!”
李煦屈着手指计算,康熙四十七、四十八这两年,跟八贝子来往的函件最多,柜子是按年堆置的,找到那两个年份的柜子,恰好是在中间。
“柜子这么重,得找人来动手。”
“不!”李煦立即摇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来动手?”
“怕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在柜子里找什么?”
“不!风声一传出去,说我把这两年的文件柜子清理过,那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这两年里头有毛病?”
“那怎么办呢?”
李煦端详了一会儿说:“等我试试,大概还行。”
说着,已将一架梯子推了过来。人字形的双面梯架,一面有滑轮,一面没有,推到了地方住手,试一试梯子却有些不稳。
“算了,算了!别摔着了。”四姨娘说,“等沈师爷来了再说吧!”
一语未毕,“咕咚”一声,梯子滑走,将李煦从上面摔了下来,亏得只上了两级,摔下来不重,但也头昏眼花,半晌动弹不得了。
“是不是!你就是逞强,再也不肯听人劝。”四姨娘一面去扶他,一面数落,“倘或肯听人一句、半句,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煦身躯沉重,四姨娘哪里扶得起他,费了半天的劲,只是把他扶得坐在地上。
“我莫非没有听过你的劝?”他问。
“听过。”四姨娘蹲在地上,替他掸衣领上的灰,“不过都是些不相干的事,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过。”
“你倒说,哪一句?”
“譬如,我常说,别那样子夸奖小鼎媳妇,让人听了刺耳,果不其然,一跤摔出那么大一场祸。”
话还未完,脸上着了一掌,四姨娘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地疼。自出娘胎以来,她何曾如此叫人打过?三分痛楚,七分委屈,并作十分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
李煦羞惭、悔恨,兼且怜痛四姨娘,却又说不出道歉的话。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哭声遥传,婢仆无不惊疑,但小书房是禁地,不奉呼唤,不便擅自闯了进去,于是有人说了一句:“找连环去看看。”
连环现在是丫头中的首脑,只有她可以随便出入,李煦跟四姨娘谈私话,都不避她的。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推念亲恩,另眼相看;而是由于四姨娘接收了老太太的私房,东西虽然不多,账目却非常清楚,不但有支出的数目与日期,而且每一笔支出都能说得出经过,绝大部分为李鼎所挥霍。她也曾劝过几次,甚至还挨过老太太与李鼎的骂,可是她还是不改常度。四姨娘觉得她忠诚可靠之外,最不可及的是气量。这样的人必顾大局,能当大任,所以逐渐成为心腹,言听计从,比锦葵还得宠。
等连环急急赶到,李煦与四姨娘已经收拾涕泪,且已唤了小厮,将要用的两个柜子挪到了地上,正由李煦亲自在开锁。
见此光景,连环略略放心,自然也就不必去问何事伤心,只说:“老爷还没有吃饭,小厨房还伺候着。”
“煮点儿粥好了。”四姨娘说,“再替沈师爷预备消夜的点心。”
“是了。”
“你去交代了就回来。”李煦关照,“我还有事。”
他是要连环来替他检点信札。凡是王公府第来的信,只看信封就能区别,大致只写“专送李大人升”六字,下面多不具名。极少的几封,赘上一个别号。信封的式样质地也与一般不同,淡色彩印的花卉、人物或者瓦当、吉金之类的图案,而且极小。因此,四姨娘与连环一起动手很快便检出来一堆,共是二十七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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