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叫小谢的伙计迎出来说:“请里面坐!”
里面是特设的客座,中间一张八仙桌,两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内颇为明亮,收拾得纤尘不染,倒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小谢便即请教:“贵客尊姓?”
这小谢撇的是京腔,语尾却有吴音,李果便用苏州话答说:“我姓李。”
“原来李老爷也是苏州人。在哪个衙门恭喜?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我刚到京不久。”李果问道,“金老板呢?”
他打的是乡谈,所以并不忌讳北方所讳称的“老板”二字,小谢亦是如此:“金老板年前赶回南边去了。”
“喔,年前赶回去的?想来他家有事。”
“不是。”小谢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透着有点神秘了,李果一时好奇,便往下追问:“那么,是为什么要赶回去呢?”
“是——”小谢放低了声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当口,总有几家大户人家会败落下来。金老板是收书去的。”
听得这话,李果像当胸着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那小谢是近视眼,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盘子来,便忙得招待,乱过一阵,方始动问来意。
“李老爷想看点什么书?”
“喔,”李果定定神说,“有宋版的佛经没有?”
宋版书中,道藏、医书已是冷门货,说要佛经,更是罕闻,但做这种买卖,最要紧的是将主顾稳住,所以小谢一迭连声地答说:“有、有!不知道你老要哪一种佛经?”
“那倒无所谓,你多拿几部来看看。”
小谢答应着去找账房,是金老板很得力的助手,对于版本源流,亦是烂熟胸中,想了一会儿说:“二酉堂大概有。你去一趟,有多少都借来。”
“二酉堂”在琉璃厂东头路南,本是前明老铺,冷僻旧书甚多。但宋版的佛经,亦只得两部,一部叫作《占察善恶叶报经》,一部就是有名的《楞严经》。
“先送两部来,李老爷看了再说。”小谢已知李果如真想买宋版的佛经,生意就一定跑不掉,所以说了几句真话,“佛经多在寺院里,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椠,迟早会散出来,所以不瞒你老说,佛经实在不多。”
李果点点头,翻了翻两部佛经,将《占察善恶叶报经》放在一边,只看那十卷《楞严经》,字大如钱,写得好,刻得好,印得更好,清朗如写,毫芒毕现;纸张坚而又白,一开卷不但赏心悦目,且如有一股书香,扑鼻而至。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这部《占察善恶叶报经》没道理!在隋朝就知道是伪书了,这个译者‘菩提灯’,来华的踪迹无可考。”李果又说,“《楞严经》中虽有神仙之说,是道家的主张,所以有人说这部经名为唐译,其实是宋朝不知哪位和尚所伪作。不过,论佛理亦颇有发前人所未发的精警之处。学佛的人,这部经是必读的。我买了!大家同乡,最好不二价。”
“是、是!李老爷法眼。宋版像这样好的,真正少而又少,如果不是《楞严经》,是《道德经》,只怕上千银子都没有买处。你老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小谢跟账房商量,二酉堂的底价是二百两银子,决定讨价五百,如果能以三百成交,连三成回扣,可赚一百六十两银子,所获比书主二酉堂还多,是笔好生意。
果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讨价五百,还价百五,磨到张五找了来,才以二百六十两银子成交。就这样,也有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好处。文粹堂自然竭诚款待,要留两位客人小酌。李果和张五自然坚辞不受,不过还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
“足下何以迟至此刻才来?”李果笑道,“再不来我真当你去逛胡同了呢!”
“刚才我在清阁看到一件手卷,也许合用,讨价亦不贵,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李果又问,“我是坐得够了,你一路奔波,要不要息一息再走?”
“不必!走吧!”
到得清阁,取那八寸多高的小手卷来看,蜀锦签条上题的是:“元八僧诗翰卷”,展卷细读,共是八首七绝,李果便笑了。
“题错了!应该是‘七僧诗翰’。五兄,你仔细看!”
张五看第一首写的是“落日黄尘五围城,中原回首几含情。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署款“天台僧宗泐”。下面押着两方图章,都是白文:一是“僧印宗泐”,一是“季潭”。
再读第二首:“艮岳风来暑殿凉,拜章新换紫霞裳。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梁。”下署“全室复题”,押“全室”二字的白文图章。
“啊!我刚才没有看出来,说‘复题’,则全室就是宗泐,而且笔迹也是一个人。”
“对了!全室是宗泐上人的别号,元末的得道高僧。死在明太祖洪武年间,还是永乐年间,我记不清楚了。”
“这样说,一定跟姚少师也熟。”张五又说,“这七位高僧,我一个也不知道。”
“我也只知道两位,除全室以外,这位弘道上人号存翁,与全室是同时的,此外五位就得查书了。”
于是,张五再看弘道的那首,写的是:“维鹊飞来立树梢,应怜鸠拙久无巢。宣和天子忘机者,吮墨含毫为解嘲。”不由得就说,“这是题宋徽宗的画。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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