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依旧“绅哥、绅哥”地叫得很亲热。李绅待他,亦一如从前,不过,只要李鼎提到“请你看看我新排的《长生殿》”,或者“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请一请绅哥”,他总是虎起了脸,声冷如铁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过几个钉子,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绅哥”求援那样,遇到疑难之时,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而且一席倾谈,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放着这样一个智囊,如何不赶紧去求教?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让他告诉小厨房,不拘什么现成的东西,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他格外叮嘱,“多带好酒!”
“怎么?”珊珠问道,“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
“嗯!”李鼎答说,“心里闷不过,找绅二爷去聊聊。你先去,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
等珊珠一走,李鼎换了衣服,又开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送到东角门。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爷刚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天。依我说,该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
“是的。”李鼎略略赔着笑说,“实在是睡不着,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人倦了,反倒能骗个好觉。”
“可别喝醉了!”吴嬷嬷说,“大奶奶这一走,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千万想着,要自己保重。”
“嬷嬷说得是!”
原来李、曹两家都是“包衣”。这句满洲话的意思是“家里的”,说实了就是“奴才”。不过李、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前明万历年间,为“破边墙”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河北掳掠到关外,拨在正白旗内。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正黄、镶黄并称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因缘时会,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份,品级虽低,却能专折言事,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但是说到头来,毕竟不脱“奴才”的身份,若是下五旗的包衣,哪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或为执帖的舆台,或为司鼓的门吏。
因此,在李、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与众不同的家规。“奴才”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年长的老仆,特受礼遇,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吴嬷嬷又问,“我好叫人等门。”
李鼎心想,这一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便即答说:“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索性不必等门了,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
“也好!不过可别睡过了头,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老太太不见大爷,会派人来找。”
“是了!你请赶快回去睡吧!别着了凉。”说完,李鼎提着灯笼,出了东角门。
走到一半,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接下灯笼领路。横穿两排房子,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绕回廊往北一拐,尽头处有道门,里面三间平房、一个小天井,就是李绅的住处。
柱子拍了两下门,稍停有人问道:“谁啊?”
“是小福儿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爷来看二爷。”
“喔!”门启处,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听说大爷回来了!请里面坐。”
“你家二爷呢?”李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问。
“二爷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才动身。”
“哪天回来?”
“半个月,也许十天。”
“这可是没有想到!”李鼎怔怔地说,“那怎么办呢?”
角门虽已上锁,再叫开中门,亦未尝不可。但李鼎自料这一夜决不能入梦,怕极了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所以不愿回晚晴轩,那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小厨房有人挑了食担来,四碟冷荤,一大盘油炸包子,居然还配了一个什锦火锅来。挑子的另一头是五斤一缸的陈年花雕,这一来暂时解消了难题,不妨寒夜独饮,喝醉了就睡在这里。
“小福儿你来!”李鼎指着座位说,“陪我喝酒说说话。”
“没那个规矩!”小福儿赔笑答道,“大爷你一个人请吧!”
“原是有事要问你,坐下好说话。”
小福儿知道他要问什么,越发不敢坐了,“大爷有话尽管吩咐。”他说,“规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见不能勉强,也就罢了。李鼎喝着酒闲闲问道:“大奶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热,我先弄了一床凉席,就睡在走廊上。天凉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时候,绅二爷走来踹了我一脚说:‘快起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说:‘会出什么事?’绅二爷说:‘你没有听见传云板?’果然,云板还在打,我忙忙地去了,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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