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
冬日
写下这个题目,我正坐在窗口,于孩子轻轻的鼻息中观望外面高高吊起来的日头。入冬以来,大约每天都是这样,或者这么等孩子睡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窗的炕上,似百无聊赖,又似泰然自若,默默地同日头对视;或者孩子并没睡去,正挓挲着小手满世界爬动,无法安置他那颗调皮的心,就将他抱到被垛上,指日头给他看,让他的思想找到归宿,也好安静一会儿,老实一会儿。
无论是同孩子一道,还是一个人看日头,心里的感觉都是一样的。镜片一样的光环,很有节制地收缩着边缘,即使光环之外一圈一圈地放大出来,也不野泼,也不热烈,仿佛罩了一层厚厚的网膜。记不得夏天的日头是否也曾这样,反正总觉得它是把一个火热的人生藏在了那只镜片之后,包容在镜片之后,而对于现实人生,它那么淡漠和冷静,那么理智而严厉,天底下,一切反光都是淡淡的,瓦房脊背,路旁石墙,楼台雕花,没有色彩,见不出笑容。
无论什么生灵,理智常使其失却可爱。但此刻我却这么喜欢日头的情态,它寂静,雍容,永恒,它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俨然一个旁观者在打量着这个世界,无所谓参与,无所谓激动,无所谓哭和笑、爱与恨,一切敏感的触须都被剥离,端行于属于自己的轨道。我无从懂得冬日的语言,却找到了与它的情态极相吻合的心境。
一个冬天没有离开我的小屋,也就一个冬天没有停止观望日头。不是我有心要这么守着它、亲近它,是孩子把我同它拉近,他不容我离开,不容我出走,孩子幼小,外面寒冷,只有一铺小炕是热的,只有母亲最该守着孩子,加上自身的病魔。生了孩子,无端地生出了病,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成了这种现状,我便也像一个旁观者似的,远远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打量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倾听着市场桥头喧嚣的声音,一切均没有了切肤的体验。由此回想起以往那种热情,那种由热情而生出的欢乐与烦恼,那种由烦恼导致的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真真是一团火热的人生!为一张票子吃亏地花掉,为衣服上一个油污影响形象,为一个不轨的窃笑被别人发现……为着该为的和不该为的种种。
一场病,一个新的生命,把我关进小屋,隔绝了与世人世事的牵扯;一分单纯,独立存在,从未曾体味过的感情时时充填心中。虽是全新的儿女之情,也并不为之大起大落。孩子是一个永恒的存在、永久的慰藉,至少在他还没有独立用思想操纵人生之前是这样的。因而,孩子睡着,孩子醒来,吃饭做饭,生炉子喂奶,一应杂务,统统变得平淡。心可以系在任何一处,也可说,对任何一事都可不去用心机了,心仿佛河面上漂动的草叶,随它漂到什么地方去吧,都不会在意的,真可说是烦恼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可喜又可畏的境界。
说可喜,是说繁复的人生,人心难得平静似水;说可畏,是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小小年纪,却过早就懂得了理智与淡漠,这无异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边与疾病顽强抗争,一边又企图甘于心灵的沉寂,这岂不是自我戕害?疾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未来的心灰意冷。人活着仰仗一分精神,精神火热才永远年轻,人生才会有意义。
眼睛不曾离开冬日,思想却游丝一样飘得远远的。待收复这些游丝一样的思想,孩子已在被垛上睡着了,小小的眼睛留有一条缝。
于是将孩子轻轻托放在炕头上,见那眼里仍然留有一星冬日的光亮。
就在这一刻,我的心受到狠狠的牵动,母爱在心中萌发:在母亲怀抱里看到的永远是死寂、冷漠和没有色彩的冬日,这绝不是正视新生命的方式!
也正是这一刻,我不再喜欢冬日的情态,我于无边的沉寂之中听到胸间有种声音在哗哗涌流,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它在竭尽全力地呼唤,呼唤着明媚的春天、火热的夏天。
你看,关着我的屋门正在悄然打开。
199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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