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大概就叫作相对无言泪千行。
沉默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抱歉，子璇，我有些失态了。”
我摇摇头，伸出手去帮他擦掉泪水，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仔细地打量。几年过去，变化不大，人人都说，人年纪大了，眼睛浑浊，可他的眼眸，却好似年轻时候那般清澈，虽赶不上孩童，却比许许多多人要干净动人。除去眼角多了两条细纹，他还是以前的他。那么我呢？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我的生命，像要凋谢的花朵。
半晌，他又问：“小娣是不是——”
没等到他讲完，我已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是。”讲出来的那一刻，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总算可以安心了。
“子璇，你这么狠心。”他突然这样说，声音却没有威力，又不像是在打趣，别扭兼滑稽。
“也许吧，我不知怎样和你讲。”
“我都知道了。”声音闷闷的。
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那些秘密曝光：“你知道什么？”
“那天和惠君见面之后，我就出差了。一路上都在想，又觉得很多事情一直想不明白，这才又去问小江。”
啊！他竟然都知道！看情形，我和自立的秘密，他也清楚了。
“对不起，本来不应打听别人的私事——可你的事，已不能算作别人的私事。”
“毓辰答应我的没有做到。”
“不要怪她。是我不肯罢休总想要个答案……”他的声音低下去。
有人敲门，他起身去开门，医生进来问情况，再次交代手术风险以及注意事项。一项一项地说，他听得格外认真，一遍一遍地询问。
医生介绍移植过程可能出现的不适，恶心是最常见的副反应，可持续数天、数周，甚至数月。一些药物可引起嗜睡和轻度的幻觉。化疗和放疗等预处理会使口腔黏膜变得非常脆弱，常引起溃疡。有时整个消化道都会受到刺激而疼痛，医生会帮助我克服疼痛。要积极配合护士进行口腔护理，加强自我漱口。乏力，移植过程会使病人非常虚弱，简单的事情也会觉得劳累。外貌的改变……
这些情况，我从先前翻阅的资料上，从与医生、病友不时的交谈中，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今天医生再次说起，正好也让他听听，让他知道，这些可怕的事情，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出现，让他知道，我的生命不再美丽。
医生特地嘱咐了很多次，一定要在无菌舱里待住，说有好多病人在舱里都待不住。让我千万要待住，不要着急出来。再有，抗排异的过程比较长，也比较艰苦。有些人效果不好，出来后也需要长期乃至终生服用抗排异药物。
我点点头，表示已经做好准备。医生退出房去，临走时，又问了一句：“你的家人今天没有来？”
“来了来了。”我连忙辩解。
“我是她的家人。”他笑着对医生说。
医生脸上挂着一副奇特的表情出去了。
他重新坐下来，深情地凝视我：“子璇，让我照顾你。”
“你当然可以来常看我。”
“我会来，天天来，哪怕只能隔着玻璃窗。可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他往前探探身子。
“也许我小命难保。”
“你会好起来。我相信老天会开眼。”一字一句说得很有力。
“事实是，风险不小。先得在无菌舱至少待上一个月，再进普通病房住上一两个月，也许更久，并且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刚才医生说的你也听到了。出来的时候，也许连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
“可我认得。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美丽的女孩，自始至终。”他轻抚我的额头，温柔地，“我已失去你一次，这一回，无论如何再也不要把你弄丢掉。”
我虚弱地笑了。我的生命丧失了活力，仿佛正在凋零的玫瑰花。
“我会找袁自立谈谈。”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完全没有料到，不过，听到他这样说，颇感欣慰。
“展庭，请帮我把窗帘拉开一些。”
一缕阳光照进来，和煦，温暖，驱赶了秋日里的微微寒意，又丝毫不灼人，墙外的树叶正穿上金色外衣，微风阵阵，树影婆娑。生命里，不知还能享受多少个这样的良辰美景？
我起身下床，走到窗户边上，倚在墙边，看着窗外，真想伸出手，拥抱那和煦的阳光。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如若失去生命，到哪儿去享受这样的惬意时光？到哪里去和他们计较得失，到哪里去和他们纠缠？
“子璇。”他唤我。
我回过神来，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讲：“保命要紧，请容我出来再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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