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幽梦,半生清醒。
人一旦濒临死亡,许多记忆便如浪潮般涌上脑海,不管是记得深的还是浅的,都突然在眼前划过。
假如没有那场变故,我想我长大后会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花匠,然后讨一门媳妇,老老实实帮东家做事,踏踏实实过日子。平淡无奇,简单朴实。
可变故是无法预料的,人生亦如此。
其实自打景然出世睁眼,我便有了一种不祥预感。因为他的瞳色不和我们一家人一样,反而和东家老爷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当年年幼,我并不知晓这是为什么。反正爹娘说他是我弟弟,我便坚信他是我弟弟。
孰知,灾难就从这双琥珀色的眸子开始。
那日,我带着景然在园子里给盆景拔草。烈日炎炎,蝉鸣聒噪,我出了满身大汗,景然一张脸也被晒得通红。于是我叫他去树荫下歇着。
“啊——”
女孩儿的尖叫声从那边传来,我赶紧跑过去,见到东家小姐吓得脸色惨白,靠着树干瑟瑟发抖。
她话都说不清了:“你、你快拿开……走远……”
我转头一看,景然手里抓了条刚从土里刨出的蚯蚓。
我赶紧把景然护在身后,不住给小姐道歉。我当时并未多想,只是担忧景然惹怒了小姐,祸及爹娘怎么办?做这一切皆是出自本能。
还好小姐很通情达理,缓过劲来训了我们几句就算了。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着头答:“阿杉。”
“唔……峭石七星杉,凌云势森耸。名字不错。”小姐偏头又问,“他呢?”
景然探出头来说话,他与小姐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两双眸子,一模一样。
最后东家小姐先走了,她走的时候不住回头看我们,目光里带着浓浓的好奇探究。我猜,她应该在想,为什么一个家奴子和她竟是如此相像?
此后不久,噩梦降临。我尚且混沌不明,便被赶出了府去。
府里的老管事塞给我个包袱:“阿杉你快走罢!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我不肯:“我走了爹娘怎么办?还有弟弟呢?”
老管事焦急不已,一个劲儿推搡着我:“不要管他们了。快走快走,否则我也保不住你!记住,好好活着!替你爹娘活着!”
我出生就在沈家,除了这里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根本毫无出世经验,更不知人心凶险。所以我连华州城也没走出去,便被人骗走了包袱里仅有的银子,甚至还沦为人贩子的货物。
很多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孩童,被蒙上眼塞进船舱。我们在一片惶恐不安中,被带往不知明暗的未来。
我亲眼目睹很多长相姣好、肤白干净的男孩女孩被卖进勾栏,好在我天生一张黑脸不太讨喜,所以屡次无人问津。人贩子恼我,不愿白养我,所以罚我在船上打杂。
一日,又有买家前来看货。当时我扫完了地,正在船舷照料一盆捡来的花儿,突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种的什么?”
我抬头看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妇,遂恭敬答道:“杜鹃。”
老妇伸手去捻未开花朵,道:“骨朵儿长得倒好。蒲州水土不适宜栽杜鹃,很难养活。你是怎么种的?”
我说:“杜鹃喜湿怕热,却也畏寒,所以夏日忌暴晒,冬日要保暖。浇水莫用浓肥,拿些淘米水果子皮搁一起沤成酸水,一旬一次,便能养了。”
老妇似乎很满意:“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有些见识。我问你,可愿跟着我?”
我又惊又忧:“跟着您?去哪里?做什么……”
“自然是我家。”老妇伸出手来,问:“跟我走,我便是你的祖母。”
我想上天还是眷顾我的,还好我没有沦落成供人消遣玩乐的**,而是去了名满天下的沉香楼,成为玉家养子。
我失去爹娘失去弟弟,又多了奶奶,还有……卿妹。
卿妹,宛如一株我亲手养大的花苗,我日日精心照料,看着她出土抽芽,长出枝条,蒂结骨朵……我一直期待着她为我盛放。
十年,我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她身上。
初时见她,她是失了双亲的可怜幼女,晚上总是害怕一个人睡觉。我抱着她小小的身躯,揽她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她入眠。
表面上是我给了她慰藉,实际上我也从她那里得到了一种满足感。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生存的意义——我活着,是为了她。
时光飞逝,每晚在我臂弯里的身躯逐渐成长,如柳枝抽条一般,变得纤长柔软起来。
“三哥,我受伤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一天清晨,卿妹指着床上桃花般的红印,哭得稀里哗啦。
我一看便笑了:“不是受伤。卿妹你长大了,是真正的大姑娘了。”
初潮的到来,让我们必须分开睡。不过我还是欣喜的,因为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小女孩儿,终于成长为一个女人。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
再等两年,只要两年。卿妹及笄,就能嫁人了,嫁给……我。
这时我已经十八岁,基本上从奶奶手里接过了沉香楼的生意,是故我有很多机会出门。
一次,我奉奶奶之命去华州收桂花。华州,养育了我又逐走了我的地方。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我心底突然腾起一股渴望,迫切想知道爹娘和弟弟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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