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
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账,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做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楼上,顷刻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打开来!灯也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美孚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字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皇帝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搬在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走,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像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三尺高,四尺宽,七尺长,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字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目录分书法、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书法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陆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问。“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木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于是乌先生兢兢业业地从画箱中,将“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
这个手卷,装潢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缂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钤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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