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连着晴了一个月，终于迎来了一场秋雨，尉迟蒹换上了一件孔雀蓝长锦衣，外罩素白色披风，上绣着一树寒梅，覆盖了几乎半个身子，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她撑着一把绣着鹊桥相会的油纸伞，出了门。
韩斯年近日似乎很忙，每回一到幽庭，授完课业便立即赶往刑部，尉迟蒹一直都没有机会问问那案子的进展，今日正是休沐，她准备到韩府去寻他。
街道上，一排巡逻的官兵手里拿着一叠告示，每隔五十几步便贴一张，立即便有百姓争相涌过去查看。
尉迟蒹远远便瞧见了这告示上的两个大字：宋毅。
“让一让，让 一让，”尉迟蒹也挤了过去……
“原来睦州城失守，背后都是这宋毅将军搞的鬼呀！真是冤枉尉迟将军一家了！”
“是呀是呀，当初斩首时我还去看了，啧啧，真是惨啊！”
告示上替尉迟家平反了，但是一切的罪责都推给了宋毅，判了宋毅一个五马分尸，秋后执行。
尉迟蒹快速看完，心底一沉，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恨不得上去撕了这告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赵图南在金銮殿上表明了是有人收买他，明明这人不是宋毅派去的，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手中的伞突然就栽落在地，细密的秋雨，在尉迟蒹的发髻上凝成了许多小水珠，她就近雇了一匹快马，往韩府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到韩府时，尉迟蒹的披风都湿透了，额前的碎发结成了一缕一缕的，往下滴着水。
门房前去禀报，出来的却是无痕，他见阶上站着被淋成落汤鸡一般的尉迟蒹，赶忙将自己的伞遮过她的头顶，道：“你怎么连伞也不撑？”
“韩斯年呢？”尉迟蒹冷声问道。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于是无痕便能愈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那目光，如一把初次染血的剑，鲜血自剑尖滴下，余温尚在。
“揽月亭后山，”无痕答。
尉迟蒹没有多说一个字，立即翻身上马，往揽月亭赶。
“驾……驾……”
白袍在雨中飞扬，红色的梅花好似是当初斩首时溅下的那一滩血，深刻烙印在她的心上。
他们做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这么一个结果吗？还是她一开始就不该期待太多，不该对韩斯年期待太多，更不该对这个朝廷期待太多？
在一个败荷满塘的池塘中央，孤独的亭子在风雨中飘摇。尉迟蒹下了马，沿着唯一的一条上山的路，快步向上走去。
她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疑问，韩斯年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豆大的雨珠砸在她的脸上，身上，将她淋了个透。冷雨从头顶上一滴一滴，流个不停，直至模糊她的视线。而她的衣裳也如铁一般，紧贴在身上。
模糊中，她望见一处草色平地，平地的尽头，是两株在风中摇摆的梧桐，而这梧桐树前，是十多个没有墓碑的坟墓，在最右边的坟墓前，一袭白衣直直跪在那儿。
迎着风雨，尉迟蒹走了过去……
“尉迟家终于洗清了冤屈，再过几日，我派人将你弟弟接回京都，你看可好？”韩斯年看着尉迟蒹的坟墓，从坟头抓了一抷黄土。
两日前，叶国公亲自找到了韩斯年。
这一老一少，互相欣赏对方，也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叶国公对他说了一句话：“正义固然值得坚守，但是若要为这渺小的正义置千万人的性命于不顾，这样，韩侍郎还认为值得么？”
韩斯年听了这话，不寒而栗。叶家握有重兵，若是被逼到绝境则必反，到时便是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一场战难。
在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叶家之前，这个案子，他不能翻。
韩斯年抬头望着天，那雨滴好似一支支飞速而来的刀，打在他脸上，灌入他口中。
“没能抓到幕后之人，斯年有愧，”韩斯年对着这坟墓，郑重一拜。
“这案子是韩侍郎您接手的，为什么没查出幕后之人，便草草结案？”尉迟蒹就站着韩斯年身后不远处，定定望着他。
尉迟蒹看着这些坟墓便猜到了，当初救她弟弟尉迟敦的是韩斯年，后来给他们尉迟家收尸也是韩斯年。
“你为何在此，为何不撑伞？”韩斯年愠怒，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尉迟蒹身边，用双手手为她挡雨。
尉迟蒹却是将他重重一推，目不错珠地盯着他的双眼，质问道：“韩斯年，这案子是不是你结的？”
“是。”
“有人逼你结案么？”
“没有。”
“没有？没有为什么不继续查，为什么不继续查！”尉迟蒹几乎是吼叫，她拉着韩斯年的衣襟，便要朝他挥拳，沉重的披风被带起，下摆甩出一长串水珠。
韩斯年用手掌接住了她的拳，道：“你冷静一些！”
“冷静？”尉迟蒹望着韩斯年，突然便笑了起来。
“紫苏，你怎么了？”韩斯年还是头一次看她这般癫狂的模样，他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拳头，另一只手便要去点她的穴道。
尉迟蒹却是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将他推开。
两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衣摆处的水滴滴得又急促了一分，瓢泼大雨冲刷着脸庞，他们不由得眯起眼睛。
人间，好似都被这场大雨淹没。
“有些人的命，暂时动不得，”韩斯年解释。
“韩斯年，”尉迟蒹指着那一排坟墓，吼道：“所以他们都白死了么？在睦州一役中战死的齐国男儿都白死了么？在你眼中，他们的命就抵不过那些人的命？”
韩斯年没有说话。
尉迟蒹以为韩斯年惧怕太子的势力，所以结案。
她的声音好似也被打湿了，沾了潮气：“韩斯年，你尝试过亲眼看着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昨日还好端端同你说话，今日却在你怀中慢慢断气么？你看过战役结束后的战场，满地的鲜血，成堆的尸体，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活着，你见过么？”
尉迟蒹揪着自己前襟，躬着身子，抬头望着韩斯年，好似看见了当初的情形，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同雨水混在一起。
“若是援军到了，他们便不会死，尉迟家也不会满门抄斩，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么？韩大人！”
“咳咳咳，”尉迟蒹说完便不由自主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掏心掏肺，连腰都再直不起。
韩斯年上前一步，扶住了她，他看着她，他想要好好看清她，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对战场了解得这般多。
尉迟蒹却是再次将他一推，冷冷地看着他，道：“不要过来！”韩斯年立在离她三丈远处，没有再向前。
两人对峙了许久，风雨小了，尉迟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示意他不要过来，转身，踉跄着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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