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震话中不见得有嘲讽的意味，不过朝州城中的景象确如他所说的那般：整洁而宽阔的街道上人来车往，旌旗飘扬的酒肆中生意兴隆……
即便往前一段时日，这座城是清冷而沉抑的，角楼下还有腐肉摊摆过，但随着局势平定，她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繁华。
到底，她是整个朝州府的脏肺所在。
而稍显别扭的一点是，城中人的情绪依旧有些低沉，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之前的氛围中脱离开来。停了几月的棺材被郑重下葬，白色的挑钱从街头转过来时，乔小曼发现行人都自动避到了一旁，并微微低垂下了头。
人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晦气的，但同时又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便等行人散开，江震才低首与乔小曼他们几个解释道：“动乱中谁没有亲朋离世呢？只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他们即便能为死去的人备下一口棺材，却都是草草下葬，很少有人选择停置尸身……”
“但朝州城中的许多勋贵世家多是由江北、临安一带迁过来的，族人死去，他们也总想着将其安葬在故地祖坟中。方才那支送葬队伍过去时，之所以没有行人喧哗，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身份。”
江震逆着送葬行队的方向缓步走着，但见乔小曼三个脚步微顿，心了他们是听得出了神，接着淡笑道：“咱们想卖的东西，普通人是不见得有那心思和钱财去买的……”
乔小曼微微颔首，“确是如此。便如从前我爹娘进城时，晚间歇夜舍不得花钱，竟跑到富贵人家附近，就着家里的板车睡了整晚的事是一个道理……”
乔荣闻言依旧沉默着，不见他多说什么，但乔丫丫却是眨巴了眼睛，直跟在乔小曼他们身后走了好一段路后才反应过来，摇手惊讶道：“原来咱们是要去往富贵人家多的地方啊……”
江震温和颔首，可乔荣却不由自主地沉叹了口气。
他们一行来到的地方叫桐花巷……
比起外间开阔的青石长街，桐花巷的路宽仅容两辆马车并行而过，而同时也因着道路两边围起了高墙的缘故，巷子显得有几分幽深。
沿着桐花巷“这枝”往左右岔出去的窄道，多能找到富贵人家所设的侧门。
比起乔丫丫做的香囊，江震包袱里的那三张花豹皮更吸引人的眼球。门房和小厮不是能拿主意的，便只有府中主人在家的话，才想着上前禀告，于是乔小曼他们只得在门口稍等。
没多久，管事的便往侧门处转出来了。人上下打量过乔小曼一行的装束后，诧异地道：“倒是少见货郎出门时还带了几个半大孩子的，你们是外地赶来进城的吧。”
江震呵笑着解释过乔小曼几个都是村里的孩子，想着来城里卖点自己做的玩意儿，他便顺着将人带来了，接着连忙示意乔丫丫将自己兜里的香囊拿出来给人瞧瞧……
“这整个村里只剩下了一头牛，小孩家里的大人都忙着镢耕，不得这空进城来。没法儿，都只能由我照看着了。”江震微叹了口气道。
管事的点了点头，同情道：“你这皮子我选上一张，至于香囊，却不晓得院里的大丫头们是否喜欢……那我便随意挑上几个？”
乔小曼等几个连忙出言道谢，而乔丫丫虽然没有卖出去几个香囊，却也兴奋得很，等管事的进了门后，她便忍不住低笑道：“这趟总算没有白来。”
“你好意思说的？这香囊的价格比你在县上卖时高出了十文钱，管事的听言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没戳破与你计较……”
乔荣轻轻摇头，冷哼道：“朝州城的物价自然比地方上要高些，可乔丫丫你怎么能这么缺心眼的？”
“我怎么又缺心眼了？”到底场间还有旁人在场，乔丫丫实觉着自尊心备受打击，她瘪嘴说这话时，泪水已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了。
乔荣气憋，再多的实在话也只能咽回嗓子里，怔脸定在原地。
“丫丫，你哥哥不是说真的要责骂你，你别想岔了。”乔小曼柔声说道：“你的香囊胜在女红漂亮，结绳的打法精致，还有里头所装的干果干花香味自然清郁，但价格升五个铜板已足够了。”
“不是谁都似方才那位管事般好说话的，人若是觉着新奇好玩，府里的丫头和嬷嬷们自会学了去讨主子欢心。再说你这香囊做了好些，适当地压下价便能早些卖完不是？你也不会亏多少。”
乔丫丫缓缓抿唇点头。其实这香囊好不好卖，她心里有数的，只碰上一个不问价钱便挑了五只香囊去的管事，她没忍住贪些小利罢了。
几个人继续在巷子里穿行，挨着敲门卖东西。总避不及说遇到一些人说一些嘲讽的话，又或者迎上人不耐烦的打发，让他们神色尴尬失落之余，却还得重新扬起笑脸，语气低卑……
日头渐渐偏斜，桐花巷中只有一边的围墙高处齐平平地镶铺过金色的日光，人目远眺看去，便似一条精美的缎带般。
只这条缎带并不属于这几个在巷中穿行的外地人，而他们便是向高处起跃，也无法触碰到。
好在他们懂得满足。从巷子的另一头穿出时，乔丫丫那边已经只剩下了七八个香囊，而乔小曼手头也只余下了一张花豹子皮，两个女孩儿扬了扬手中装钱的布袋子，不禁相视而笑。
“还有什么东西比银钱的响碰声更为悦耳呢？”乔小曼有些庸俗地想。
“咱们先找个茶摊歇一会儿，吃过些干粮后，再寻人打听可还有什么地方好卖这些东西的。”江震遥手指了指河岸边的一处茶棚道。
“最好在城中逗留一日就能回家去了。”乔丫丫双手支撑着下巴，嗓音半累半颓地道。
刚坐下身来的乔小曼抬眼看了看她，笑道：“实在卖不完，咱们便到杂货铺子问一问，如果价钱合适的话，转卖给人也是可以的。”
乔丫丫听得这话，心思微定了几分，旋端起身前的茶水仰头“咕噜”灌下。
“你慢点喝，当心呛着！”
乔荣苦心带怨的念叨话在耳边响起，乔小曼心底的一角为这对兄妹的相处方式而触动，恍惚间觉着欢笑吵闹声不断的弟弟妹妹就在她身边……
她偏头往水面上看去。
乌篷、长篙与石桥的光影倒映在清碧色河水中的景象安谧而柔美，而周遭嘈杂的人声似乎被揉碎在了这景象里，并不显得如何突兀……只其后的一只小船从桥底下穿驶出来后，乔小曼才觉人声轰鸣入耳。
乔小曼终究呆愣住了，似乎她才是显得突兀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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