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大胡子？”他妈说，“噢，我想起来了，就是经常来的那个？他不是……”她指着郑辛如，“来找你的吗？不会你们娘俩……”
陈医生呵斥她：“别瞎说！”
“我就是这么一说，不是真的当然最好了。”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悻悻地拿起剪刀低下头剪鞋垫上的一根线头。
郑辛如的脸都紫了，整个哆嗦得不成样子。陈小多担心这个很多天都没正经吃饭的女人要倒下来。
陈医生赶紧说：“别听她的，你坐下，我们来扎针。你还痒着呢。”
“我痒！我痒！”郑辛如像得了疟疾，脖子神经质地缓慢转动，突然从陈医生老婆手中夺下剪刀，对着左胳膊痒痒的地方一剪刀扎下去。血不是武侠小说中写的那样像焰火一般迸溅而出，而是慢慢流出来，细长嘴的剪刀穿过胳膊，迟钝了一两秒钟，血才顺着剪刀尖先滴再流，慢慢成了粗壮的一根红线。陈医生一家都呆了，这样的自残是需要相当勇气的。陈医生老婆捂住嘴叫起来。捂嘴的时候忘了手里还捏着针，针扎进了嘴唇里，跟着又叫了一声。郑辛如还攥着剪刀，嘀咕着，“我痒！我痒！”她是把“痒”当成了自己和敌人，要一遍遍诅咒，要怒其不争。
陈医生让她别动，幸好没伤到血管。他给剪刀两头消了毒再慢慢拔出剪刀，接着再消毒包扎。整个包扎过程没人吭声。郑辛如一脸绝望的视死如归表情，什么都不需要说。陈医生要认真包扎，也想不出说什么好。陈医生老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完全傻了，嘴唇上的血珠子渗出来掉进衣服里也不管。她没想到会这样，后悔自己的小心眼，后悔得想跺脚跳起来。陈小多两胳膊张开，成了只茫然的大马猴。家常的氛围里惊现如此激烈的血光之灾，他还很陌生，脑子有点跟不上。
用了两瓶云南白药、四卷绷带、一大盒酒精棉球，然后打消炎针，开了一堆消炎药。郑辛如离开时依然没说话，也不说胳膊还痒不痒，只是过一会儿掉下来几颗眼泪。她把信还给了陈小多，要走了信封。她走后，陈医生老婆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对着纳了一半的鞋垫哭起来。她是真伤心，不管过去怎么想，刚才郑辛如那触目惊心的一剪刀，什么怨恨都没了。要说怨恨，郑辛如这女人该有多大的怨恨。她的鞋垫上正绣着四个字：幸福之家。“家”字绣了一半，代表房子的宝盖头下面还空着。
第二天一清早，陈小多还在做梦，陈医生老婆打开门，看见郑辛如右手拎着一只箱子上了石码头里的一条船。她爬上二楼阳台往老屋院子里看，和平日没有区别，好几种花还在墙角开放，花瓣和枝叶上缀着露珠，只是三间屋的门都锁上了。她把陈医生叫醒，说：“那个郑，她不会是搬走了吧？”陈医生坐起来，转了转脑袋让自己清醒。
“肯定是去盱眙了。”
陈医生老婆松了口气：“她要是还住咱们老屋，咱不要租金了。”
陈医生说：“听老婆的。”
“哼，就知道你巴不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是这么说，陈医生老婆这回显然没往心里去，“想起来了，你那痒到底怎么样了？”
陈医生摆摆手让她别出声，对着右膝盖小声咕哝：“痒。痒。痒。痒。”两分钟之后，他开始挠膝盖，“痒了，痒了！他妈的真痒了！”
老婆觉得这事诡异，想痒就痒，相当于心想事成了，这成了什么事。“不是痛风吧你？”
“痛风那是疼，这是痒。”陈医生催着老婆，“快，快拿银针。”
老婆把银针拿过来，陈医生开始摸索着给自己扎针。一边扎一边说：“有点怪。要是真成了意念生病，那还有点麻烦。”
一个早上陈医生就在床上试验，记不清究竟扎了那个穴位，痒痒竟然就止住了。收起银针下床时，他已经不知道这想痒就痒是福还是祸了。
如果陈医生能够预见到以后的事，他会绝望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因为的确从这个早上开始，他完全可以做到想到哪就痒到哪。任何时候，不管他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了意向，头脑里的想法就伸出了很多只细铜丝似的小手，随时随地迅速出击，深入，抓挠，往骨髓里探，痒得让陈医生必须立马下针。他必须随身装着铝合金银针盒子和一团酒精棉球。
陈医生成了病人。刚开始还挺高兴，他在很短的几天里就把全身各个部位的痒都想出来了，随之也就发现了医治这些地方的针灸良方，每扎好一个痒处他都觉得自己离扁鹊、华佗和张仲景们近了一点。后来就不行了，扎遍了全身他就只能感到痛苦了，这么没尽头地扎下去，扁鹊、华佗和张仲景只会变成筛子。陈医生宁愿做个平庸的医生，也不愿为了当扁鹊、华佗和张仲景而变成筛子。他很难过，没事就坐电视前，一直盯到屏幕上出现了“再见”和雪花。
陈医生老婆心疼丈夫，就宽慰他：“咱别急，练好了等郑辛如回来，一把手把她的毛病全治了。你是在惩前毖后，救死扶伤，就跟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那样。”
陈医生嚼着碧螺春茶叶苦笑笑：“只能这么想了。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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