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雪白的燕麦收割之前，我曾看到一群人在燕麦地里捉奸，被捉的人泪流满面，我也泪流满面。”
是啊，泪流满面。多动人的一个词。
春暖花开
因为海子，我才喜欢上这个词的。知道海子的人都会记得他的那首名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它一直被论断为海子最优秀的诗歌之一。而我认为，这是他最好的诗。听一听，海子在诗中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常常把它和海子的另一首诗《日记》相比较。在《日记》中，海子写道：“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是一首悲伤的诗，从头到尾飘荡着沉静的忧伤。我们想象，在一辆途经德令哈的火车上坐着一个少年，长发蓬乱，浓眉和眼睛纠缠不清，新生的胡须疲惫不堪。从他的眼睛里我们不难看出，他想尽情地哭。这是孤独的异乡旅途，世界在火车之外，人类的忧患在火车之外，他在别人的目光之外漂泊，火车将带他去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茫然而又恐惧，只能在心里呼唤一个远在天边的亲人，那个像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姐姐。我想，诗中寻求精神救援的少年是个真正的人，只有这样纯洁无邪的人，才会在横穿茫茫戈壁时要为姐姐而抛弃人类。一次次地诵读“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我竟把自己也置身于同一种天涯孤旅，以致泪满双眼。
如果说《日记》体现的是一种人性的力量，那么我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则体现了一种神性的力量。这神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而是人性极端平和完美之后具备了神一样的禀赋：让世界太平美好，祥和与善良成了人类自立的手段，多好——“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把眼睛拿在手里，把穷人放在心上。“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中的海子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在他的眼里，世界充满清澈的阳光。他不打算拯救人类，因为人类已经被丰沛的爱所提升；他也不再发出戈壁滩上的呼喊，因为人人都将成为勤劳的农夫，喂马，劈柴，然后周游世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为所有人祝福，并告诉他们我们的幸福。在无比和谐的生活中，人不像神还会像什么？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美好温暖的人世间像辽阔的天空向远处展开，天地间一片灿灿阳光。叶也绿了，花也开了，生活喜气洋洋。我因此而喜欢这个词。
有一天午觉起来，总觉得和往常有些异样，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原因，就穿着拖鞋来到阳台上。楼下的网球场上有学生在打网球，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一边挥动拍子一边用胳膊擦汗。他们竟然是这身装束！我终于发现是哪个地方不对劲了，原来春天已经来到了。阳光很好，风也暖和，从楼下走过的人也在高声议论，他们的笑声告诉我，他们对春天的到来十分满意。我伏在阳台上看着这些人，我相信自己一直在微笑，因为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平和。我想到了“春暖花开”这个词，然后想起了海子的诗。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春天来了，花也要开了。
暮色四合
我想，我骨子里头是悲观的，这影响到我对词汇的感受和选择。比如现在，我从燕园回万柳，到人大西门时，陡然觉得心沉下来，沉得不堪重负，似乎感到整个人置放在自行车上的重量。我一下子想到一个词：暮色四合。
就是这个词，接着我看到了它。天色将晚，这是四月初北京的黄昏，天灰灰的，风也是灰的，暮色从四面升起来。四合。暮色如浪，卷起来，像饺皮开始兜住馅，把世界包起来。车在走，人也在走，我却觉得周围静下来，只有黄昏声音，暮色四合的声音，精致琐碎地响起来，声音是沙哑的。这让我莫名地难过。我总是这样，在黄昏时，太阳落尽的时候会难过，像丢了东西，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所希望，有所留恋，也有所茫然和恐惧。
多少年了，我在黄昏时分离开一个地方，或者是到达一个地方，总高兴不起来，只是忧伤，莫名其妙地忧伤，常常会生出想回家的念头。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城市到家，每一个假期开始的黄昏，和每一个离家的黄昏，我都看到了暮色四合。整个人沉重地静下来，仿佛看不到路，没地方可去；仿佛身边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我一个。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野地，看不到人影听不到狗咬的一大片土，上面有草，有庄稼，有芦苇和河流，还有孤零零的我一个人。
少年的时候我在乡村，黄昏时多半还在野地里。摸鱼，偷瓜，割草，放牛，收庄稼，到田里找正在插秧的母亲，为躲避父亲的巴掌而逃窜，或者是没来由的游荡，就在野地里遇到了黄昏。暮色从喧嚣的芦苇荡里浮上来，雾一样，后来知道掺了水的墨在宣纸上洇开来就是那样。风拉弯所有芦苇的腰，庄稼和大地也在风里起伏，越来越暗，越来越黑，野地里动荡起来。不知怎么的，所有人都被灰暗的风吹跑了，就剩下了我。我开始害怕，开始想哭，开始拎着篮子赤脚追前面看不见的人，开始往母亲干活的田头跑，开始抽着牛背往家跑。不知是怕把家丢了，还是怕把自己丢了。就觉得身体敞开了，风吹进来，沙哑地响，有点安详，也有点凉。
暮色，四合，迟早是要把一个人包起来，包住后保藏起来，或者包扎好扔掉。一天将尽，都将逝去和失去，好的光景，坏的光景，喜的忧的，哭的笑的，都没有了。留下来只是一个越来越小越低的天，心可能会宽敞，也会悲凉地沉下去，可你不能看得远，也不能听得清，那些花花绿绿的灯光和你没关系，你就是一个人，站在哪里就在哪里，一下子从地球上突出出来，孤立出来，像一根草，瘦瘦地站着。当年沈从文大约就是这样站着，在北京的那些暮色四合的黄昏里，他从故宫博物院出来，一个人站在午门的城楼上。他看到了暮色四合，夜晚来到了北京城。然后他开始往家走。不知道他跑没跑过。
我跑，我不喜欢站着不动。就像现在，我骑着自行车拼命跑，朝万柳跑。感觉怪怪的，暮色四合，要么想家，要么无家可归。
喜欢我看见的脸请大家收藏：(m.75zw.com)我看见的脸起舞中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