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角”撬动时代的风景（代序）
夏烈
设想一种不可思议的状况，创作者们被编成一支纪律部队，每天由教官按时整顿，统一思想，赏罚分明，日复一日恍若永恒；恰巧，西线无战事，云浮意幽，诗情画意，各位按部就班地歌颂，差不多以为这和平可以永远下去。那么，突然有一天，教官死了，战事来了，茫然？痛苦？相信也不用等到那一天，就会有人问：我们愿意这样吗？也会有人怀疑：这世界真的这样？情形仿佛金·凯瑞演的三十岁的楚门，突然狐疑起世界难道就是他打小快乐成长的桃源岛？又譬如毕飞宇笔下八岁的小男孩，经不住地图的诱惑，引了“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一念间疯狂地从乌金荡奔向奇瑰想象中的大西洋……这就是人性，也是文学的本性：矛盾、运动、胡思乱想、丰饶多义；纪律是人间事，自由才是其翅膀。
既没有这样一支一劳永逸的队伍，我们做创作的最应独立担当两桩事：面对自我和面对世界。好的文学都是寻找自我的旅程，从中分离出一个物质以上的灵魂的层次；这个过程往往是在看待世界的关系中获得的，换句话说，世界是让自我分离出灵魂层次或者灵魂境界的容器。
我们所注视的世界自然未必公平，因为它是物质界的运动，你老拿一个灵魂的标准去衡量它难免失望、纠结。但既名容器，结构谨然，变化繁复，充满形式的美和运动的美——即便是形式的瑕疵和善良意义上的恶，都是合乎设计的，是造物的故意，是审美的对象。聪明的作家从中享受到结构的乐趣和复述的可能性。也正因为物质界和灵魂层次的交错、合一，龃龉的身心又必须配合出有趣的情感、巧言令色的话语，文学，有了她各个层次的魅力。散文、随笔、对话、议论，我以为是我们有灵魂的身体——生命——在世界中最直接、真实、原始而富有诗意的表达，如果诗歌最大的理想是对付语言，小说最大的理想是对付结构，那么散文体最大的理想就是对付情绪：回忆的情绪、遭遇的情绪、原初的情绪、抽象的情绪、阅读的情绪、生活的情绪。所以，我们这次要选择散文随笔来作一回观察和归纳，目标是70后、80后的优秀的小说家们。
因为近乎同龄，我一直在意我们共同存在的世界的变迁，尤其是关乎文学的部分。我清楚地记得，在90年代末，对于70后作家们来说，一个“纪律部队”的阵形轰然解体。完整的“纯文学”概念在80年代初被制作出来，教养了60后与70后作家，但到90年代末，它在社会认知中被彻底压缩，形成了类似白烨先生提出的“当代文坛三分天下”论。出版市场和大众阅读在90年代的兴起和2000年后网络文学、类型小说的繁盛都是物质界的经济运动带来的必然。来自新时期思想解放和经典阅读所形成的教养，给70后在创作上的营养和束缚都是明显的——影响到他们从90年代至今的表现，同样还产生着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70后的观念在一阵子“美女作家”的炒作之后被80后作家的概念迅速覆盖，形成了一个社会公众认知上的“失踪”；但毫无疑问，今天迈向成熟的他们由突出的个体已然连缀成群体，告知他们在经典的影响焦虑与社会认知的失踪式焦虑中如何消化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练就代际的厚度和个体的特点。有趣的是，80后被市场消费、瓜分、抛弃、涤荡，少数80后作家在市场文学中扎下了脚跟，更多的市场份额则是被稍后的另一拨80后通俗作家们（网络和类型小说写作）替代。曾经宠子的荣耀最终同样须回归到亲证文学之本质的任务，解决自我和世界的基础问题。这是文学的母题，是作家严肃的运命。
说这一番话并不浪费，即便我们趣味高尚，终究必须操心观照生活，也即当代世界。卡尔维诺在劝告我们读经典作品的时候亦说：“当代世界也许是平庸和愚蠢的，但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够顾后或瞻前……可以说，从阅读经典中获取最大益处的人，往往是那种善于交替阅读经典和大量标准化的当代材料的人”，他由此小结我们想要的创作：“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种背景的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或者“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至少成为一种背景噪音”。——我在欣赏这套丛书中的散文随笔时，能够见到作家们把时代处理成背景轻音或者让自己的话语坚持成为一种背景噪音的能力。
至于白烨先生和我作为“当代世界”的文学评论者，我觉得这套丛书对我们还有职业身份的另一种意义。白烨先生是少数的从新时期评论一直到新世纪评论依旧脚步健硕和有发言权的人物；我则起步于2000年前后的新锐作家批评，却对80后作家、网络文学特别关注，更是不知深浅地推动着“类型文学”这个概念的流行。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觉得文学评论的功能在这个世界一方面被发达的传媒压抑，比如时评、报纸电视的文化新闻、网络评论、微博的意见互动等，都比我们这行的传统工夫快捷、有影响力，但我们还得尽量做专业的维护和发展，做现象分析和文本细读；但另一方面，我一直在寻思评论家在当代世界还可以做什么，还可以怎样介入大众文化生活，介入历史和社会运动的构建。我想，我们有可能是物质界和灵魂界的平衡者，是看门人。鲁迅所谓“肩住闸门”的活我们应该多承担些。过去和未来的创作者未必是我，但评论者却可以具有高贵的品位、宽厚的见地、灵活的阐释。那么，本着一种见识和责任，我认为70后、80后的散文随笔创作远没有像他们的小说那样被重视，这会错过品尝飨宴的契机，如果不鼓励推动，对创作和阅读的生态都不利——我所期待的是，当下的作家用不同的质感，创造出与“五四”小品文或八九十年代美文潮同样的辉煌。
丛书名“锐角”，对于创作者来说是锐气和新意，而对主持其事的评论者、策划者、编辑者来说，更珍视锐角撬动时代的价值。一个庞然大物就是被一组杠杆所搬起的锐角改变了运动轨迹的；更何况这世界最值得被观赏的风景，正是清晨的太阳自地平线升起所形成的锐角。因此，谢谢欣然允诺加入我们“锐角牌”的作家们！
2012年3月18日于桂苑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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