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梗着的脖子
——读艾伟的小说集《水上的声音》
艾伟的小说跟别人的不一样，我第一次读到时，就把他和别的作家区别开来了。那个名叫《杀人者王肯》的短篇小说，至今不能忘记。有一段时间我常想起王肯，想他一遍遍地强调他杀了人，想王肯的朋友一遍遍地不愿相信，他们就这么执拗地对着干，直到一把刀将一只手掌钉在了桌上。他们为什么这么固执己见，我不是很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就这么干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他们梗着脖子说，梗着脖子做自己的事，他们梗着脖子成为自己。那时候我想，这个艾伟，有点狠。
此后陆陆续续读到了艾伟的另外一些小说，中短篇，长篇，包括这本集子里的一些小说。看艾伟的小说越多，就越发强调了我对“梗着脖子”这个意象的感觉，当然这个意象其实有点抽象。但我的确是看见了，看见了艾伟的小说里越来越多的梗着脖子的人，他们像一根根坚硬的树枝，固执地倾斜着向外生长，他们各自为政，即使是混在人群里，也要侧着身子，以便在最快的时间里抽身而出。不是他们不需要温情，而是他们太过自我，头脑太过清晰，连那些看起来稍微混沌的人，也把自己裹在单独的一个小世界里，像《回故乡之路》中的解放，宁愿睡在一个巨大的弹壳里。解放觉得温暖、心安，但是我们，这些读者，却感到了黑暗和冰冷。一个人梗着脖子我可以不管，一群人都梗着脖子，就变得意味深长了。说不清从艾伟的哪一篇小说起，我开始关心他为什么让人物都梗着坚硬的脖子生活了。
先说最让我身上发冷的几篇小说，《杀人者王肯》、《回故乡之路》、《小姐们》和《小卖店》，我喜欢它们。这些小说里不仅闪烁着艾伟手术刀精妙的寒光，而且我看到了艾伟强硬的手腕以及他对这个世界巨大的冷眼和质疑。
艾伟的强硬手腕建立在他的精妙的叙事技艺上。让一个人硬着头皮走下去不回头，而且走得自然顺畅不逾矩，对一个作家来说，是需要相当的叙述能力的，艾伟做到了。做得最好的，我以为是《杀人者王肯》。在这个小说里，艾伟叙述极其自信，轻而易举地就将我们的疑问悬置起来，逻辑在这里不能成为问题，否则故事就没法讲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几年前我第一次读这个小说时，逻辑和疑问对我没有构成问题。
现在回过头说他强硬的手腕。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艾伟应该是比较“狠”的作家，几乎在他所有的小说里，他都像当年马尔克斯控制《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结构那样，精确地控制着人物的命运。他给人物指明不同的途路，让他们各自循着自己的“回故乡之路”向前走，不许岔路，而且各条路之间没有交叉和妥协，他的人物像他一样顽固。几乎所有的路都是绝望之路，越走越黑。当黑暗至沉重和冰冷，世界的荒诞感就出现了。这才是艾伟想到达的地方，强硬的手腕反身成为一条条道路。也因为这个巨大的荒诞感总能如约守在路头，艾伟的强硬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智慧和深刻的洞察力。它们相互需要，然后成为艾伟式的语境下合理的故事逻辑。这大约也是艾伟努力的方向，向卡夫卡和卡尔维诺致敬，像他们那样，在细部上做足文章，为整体上的荒诞和寓言建立合理的尘世的逻辑。
这样说好像有点玄，因为艾伟的人物都是从活生生的生活出发，区别只在于，当他们开始第一个回合的生活时，已经踏上了一条吊诡的路，甚至在迈出脚步之前，已经先验地规定了他们的命运。只好路越走越远越无力回头，索性就艰险诡异地一路狂奔。王肯、解放、兆曼、兆娟、兆根、兆军和他们的母亲、小蓝，他们根子上的问题决定了他们不能自拔。当所有人都无力自拔的时候，人的灵魂、命运和现实生活之间形成了悖论，这悖论里堆积出的荒诞感，使艾伟的小说开始接近寓言。
在意蕴上如此尖利地冲撞的小说，显然源于艾伟对这个世界的冷眼和质疑。质疑是艾伟的一贯姿态，有他的黑框眼镜作证；冷眼不是他心中无爱，而是对这么个充满悖论和荒诞的世界他笑不起来。此外，毫无疑问，这样的小说和艾伟对形而上的顽固兴趣有关，他坚持要用存在照亮自己生活里的经验，然后，就照亮了。
之所以在阅读艾伟的小说时感觉到身上发冷，我以为有两个原因，一是艾伟就不愿意给你点体温，他就是要你冷，并且成功地实现了；其二，我觉得是小说的线绷得太紧，人物的脖子就那么一直梗下去，硬邦邦的，它们不回旋，不通融，显得冷且硬。在这个意义上，我明白为什么喜欢《乡村电影》的结尾了。在小说结尾里，我不仅看到了梗着脖子的滕松泪流满面，而且看到梗着脖子的守仁也泣不成声。我一下子感到了小说的柔软和弹性的力量，结结实实地打倒了我，也就是说，当那些梗着的脖子偶尔软下来时，小说也许会更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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