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天晚上大水的运气太差,几乎从头输到底。我收拾好桌子之后,他已经把口袋里的钱输掉了一半。先是打麻将,然后推排九,最后掷骰子。能玩的都玩了一遍。开始是十个人围在一起玩,后来就分成了两伙,五个人一堆。大水和黄老大、沉禾、黄毛还有一个叫老六的凑成一堆。我在旁边站着看他们推排九,我希望大水能赢两把,赢了他就会高兴,一高兴什么事都好办了。可是我站得腿都疼了,他还是输。大水一边输一边骂骂咧咧,骂那些遥远的祖宗给他带来了坏运气。这样我就更不敢说了,在船上赌输了,他曾经打过去我。黄老大说了,大水就这一点不好,禁不起输,一输人都变样了。他们玩现钱,大大小小的票子都堆在桌上。大水面前的钱越赌越少。两拨人都很投入,脑袋凑在一块儿,酒气下去了,眼红起来。
“不行,”大水把桌子拍了一下。“来点快的,掷骰子!”
那时候我实在顶不住了,两眼皮直打架,一个人爬到床上睡了。记不得睡了多长时间,我被大水叫醒了,他把我拖下了床。
“睁开眼,醒醒!”他握着我的脖子剧烈地摇晃。
“什么事?”我迷迷瞪瞪地问。他们还在赌,屋子里充满了浓烈的烟酒味。
“你不是要回石码头么?”
“嗯。”
“我带你回去,”大水说,把我拽到赌桌前。“我把他带来了。”
大水已经输光了,他要把我当作赌注跟沉禾赌最后一把。
“木头,你同意?”沉禾问我。
“不同意也得同意,我是他哥,我说了算!”大水说,伸手去揭扣在桌子上的瓷碗。“开!”
就开了。沉禾、老六、黄老大他们一起叫起来,大水又输了。他像一堆烤红了的肉瘫在凳子上,手指在头发里慌乱地出入。
沉禾对我招招手,“过来,木头。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黄毛说:“你要个小孩干什么?”
“是个人都会有用的,”沉禾嘿嘿地笑,说,“不行做个儿子也不错。”
大水突然跳起来拍响了桌子,“你他妈的说什么?”
沉禾立刻摆摆手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留着做弟弟。我怎么能比大水兄高一辈呢?你们说是不是?”
日子和过去没有两样,只是我慢慢地就不再想回家的事了。偶尔会在梦里回到石码头,见到叔叔一家和花街上的街坊,我知道那也就是一个梦,梦过了也就完了,顶多发上一阵子呆,又得起来去拣老鼠屎了。
十月底的一天,我照例在河边观望去扬州的米船回来了没有。天很好,秋高气爽,野地清净,不远处的蓝塘镇也很明亮。我把洗好的衣服放在一边,坐在青石上看着渐走渐近的船只。看样子是我们的米船。船安静地到了码头,没有人说话,黄老大和老六抬着一个担架从甲板上走下来,担架上是个蒙了白布的人形。
黄老大走到我跟前站住,说:“你哥死了。被人用刀捅死的。”
我走到担架前,掀开白布,看见了大水的脸,胡子乱糟糟的,已经很多天没刮了。眼睛闭着,睡着了的样子,比活着的时候更好看,不那么凶。我遮住他的脸,看到了桅杆上瓢着一条长长的白布,我早应该看见它的。老六他们跟在担架后面,缓慢地向米库走去。我抱起洗衣服的木盆,一路跟着哭过去。
大水死的很简单。他们的船停在返航的一个码头上,几个人上岸找乐子。大水看中的那个妓女同时也被另外一条船上的人看中了,为了争那个妓女,两个人打起来了。大水赤手空拳,那个人却从身后下了刀子。连捅五刀,大水当场就不动了。黄老大说,这个大水,凡事非要去争那个脸,不就一个妓女么。听老六说,那个妓女其实不怎么样,不知道大水哪根筋搭错了。
大水被葬在了米库前的水边上,正对着小码头。我去河边洗衣服或者坐在青石上,都能看见他的碑文:外乡人大水之墓。黄老大他们的米船走了,把大水留下了。按照故乡花街上的风俗,我要按时到大水的坟前烧纸,给他过满五七。
二七那天,我一个人去镇子上买烧纸给大水上坟。回来时天近中午,米库的大门关着,沉禾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推开门,放下烧纸,听到米仓里细细碎碎的有不少动静。那声音不像是老鼠弄出来的,我往前走,有翻动米的声音和喘息的声音。米库这儿很少有人来,也不应该是沉禾,他没事很少到米仓里去。这么想我就感到了恐惧,我从床头拿起一根铁棍慢慢向米仓走,脚步提得很轻。喘息的声音更加粗重清晰了,好像在拼命地往口袋里装米。
我踩着梯子小心忐忑地爬上去,握紧了铁棍。爬到顶上时,我看到了两个人扭在一起,沉禾光着身子在上面,像一头耕地的老牛不停地蠕动着汗浸浸的屁股。沉禾的两手插在紫米里,不断地翻动。我把头歪向一边,赫然看见了三太太的脸。三太太的头发披散在米里,两只手各抓一把米高高举起,米从指缝里流下,又落到了米里。三太太突然睁开眼,她看见了我。我惊得一下子慌了神,手一松,铁棍掉了下去,撞到梯子上一路响下去。一连串的声音把我吓坏了,赶紧往下跑,下到梯子半截,一脚踩空人摔在了地上。
我听到沉禾一边喘息一边喊:“木头,你给我站住!”
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磕磕绊绊地跑出了米仓。跑到了河边我就不知往哪里跑了,围着大水的坟堆一圈一圈地转。我看见沉禾提着裤子站在米库门前,他空出一只手招呼我回去。
“回来,木头!”
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沉禾不懈地招着手。我回去了。刚到门前,三太太从屋里出来,一边还在抖着头发里的米粒。三太太冷着脸指着我,问沉禾:
“这孩子怎么办?”
沉禾突然从后面捏住了我的脖子,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沉禾说:“说!”
我哑着嗓子说:“三太太好。”
沉禾松开手,拍拍我的头说:“木头现在是我弟弟。木头,是不是?”
我点点头。
“是不是?说话!”
“是,”我大声说。
三太太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真没问题?”
“不相信你就看着他,”沉禾笑起来,笑了半截停住了。“我倒是突然想起来,干脆把木头送给你算了。”
“瞎说!我要他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沉禾拎了拎我的耳朵。“我弟弟在你身边,我就可以经常去看他了。”
说完,沉禾又笑起来。过了片刻,三太太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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