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常常拄着手杖坐在院中间花池的水泥台上，说话时总闭上眼耷拉着脑袋，枯瘦枯瘦，让人想到山里关上门扇的老屋。偶尔睁开眼望望你，他看你时眼里没有一点光亮，使你想到人还活着时这双眼睛已经死多时了。
他死后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他，他闭上眼的神态总是不死不活浮现在眼前，这时候对于他的回忆就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我了解他，并不理解他。他为什么能这么活一辈子，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现在我想凭借对于他的回忆的追踪，依靠回想的折光来照亮，逐渐地一点点观看他内心深处的风景。
二
有时候想想，鲁杰这辈子活活像推磨，抱着老磨杆从他的出生地洛宁县鲁家洼出发，从乡村到城市，从中国到外国，走遍了大半个世界，明明是往前走，却一步一步又走回来，回到了洛宁山乡。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正好画了一个圆圈儿。虽然回到了出发地，但他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摆下了一条长长的弧线。捡起这条弧线，才能捡起他人生的全部内容和意义。
他出身乡村，祖上种地，本来完全可以同别的村民一样不用出发，在鲁家洼原地踏步同样可以走到他生命的尽头。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这样生活，他没有越出这个常规的理由。就因为他爷爷信教，又到教会去给英国来的传教士当伙夫做饭，才改变了他的命运。由于传教士对他爷爷的奖励，免费让鲁杰在教会学校念书，然后又保送他到英国去留学。
从这一点上看，爷爷做饭完全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而且极富偶然性。如果他爷爷不会做饭，或者会做饭而不去给传教士做饭，鲁杰就可能是另外一种人生。如果以鲁杰这个命运的转折点来思考他的人生，并推而广之上升到对于命运的认识，那么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命运是不容易被把握的，偶然永远是摆渡命运的帆船。
不过对于一个乡村老头来说，他并不思考这些，只一味对教会感恩戴德。
“杰，这人来世上啥要紧？”
“爷爷，啥要紧？”
“名声要紧。”
“是，名声要紧。”
“杰，名声从哪里来？”
“爷爷，从哪里来？”
“从心上来。”
“是，从心上来。”
“要不是教会，你这一辈子只怕当一辈子睁眼瞎。娃子，记住，这一回到外国去念书，一定要用功，给咱教会争气。”
那年代洛宁县到洛阳还不通汽车，老头儿赶着毛驴送孙子到洛阳搭火车，走一路说一路，整整走了三天。虽然天热得泼火，老头儿并不觉得路长。
在洛阳车站分别时，老头儿老泪纵横抓住孙子的手，像牢牢抓住他们鲁家的命根子迟迟不愿松开，泪涟涟地说：
“杰，让爷爷再看看你，兴许你这一出中国，再回来就见不着爷爷了。
“杰，我想了这一路，给你说几句最要紧的话，你要听话，一辈子消灾避难。
“记着，你这一辈子不论走再远，事不可干太大，钱不可挣太多，娶媳妇不要太漂亮。”
鲁杰点点头，表示牢记住了爷爷的话。然而当火车开动以后，他努力去相信去感悟爷爷的话时，他逃脱了。他如今正往外走，而爷爷的话分明是要把他往回拉。他爷爷不拉还好，他这么一拉反而提醒了孙子，要想发展前程就要背叛家乡的落后和无知。
他爷爷在这里犯下了一个绝大的错误，那就是给孙子指明了后退的方向。他孙子正好对着这个方向背道而驰下定了决心，人活一辈子，就是要干那大事业挣大钱找漂亮媳妇。从这个角度上讲，他爷爷像一张弓，就这么往回一拉，反而把孙子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在车笛鸣响的一刻，鲁杰已经为他一生的悲剧命运扬起了风帆。
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七年获得英国雷斯德医学院医学和药物两个博士学位；接着，导师又介绍他到美国纽约州圣约翰霍普金氏医学院进修，获生物化学博士；一九三八年末应英国剑桥大学之聘担任教授，第二年晋升为大教授；一九三九年末回国应聘，在上海最大的生物化学厂任总化验师兼副总经理；同年，与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学院钢琴系的白丽小姐成婚，搬进了豪华的花园洋房。
当他坐轿车挣金条不断创造发明闻名国内外时，当他在洋房里娶妻生子时，回望家乡爷爷的坟头枯草在风中摇晃，不住地感叹，人没有知识，可怜哪。回想家乡的茅草小屋和走过来的路，他越来越感到家乡人的落后。一个普通英国传教士，在当年就把那么多家乡人征服了。说到底，那不过是一种宗教，与科学的太阳相比那只不过是一团淡淡的迷雾。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爷爷把他送进教会的学校念书，使他走进了书本，认清了家乡的落后并背叛了家乡。教会送他出国留学，使他走进了科学，认清了教会的虚伪并背叛了教会。但是这些发生在鲁杰身上的一连串的背叛，都为鲁杰拓开了前程，他在背叛中发展自己，他在发展自己中一次次背叛自己的过去。在鲁杰的发展道路上，我们分明捡到一颗认识的果实，那就是人生就是背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