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祠堂所在极为清净，坐落在西北角的方向，几棵黄葛树将它与前头热闹隔开，树荫如盖，日色透过都写得黯淡微弱。
祠堂里头两排牌位巍然不动陈列在上。香雾弥漫，祠堂正上方还悬着一幅足足半人高的画像。
苏老太太跪坐在蒲团上，小叶紫檀的佛珠缠绕在她枯瘦的腕子上，闭目双手合十。
“祖母。”
苏奕过来，他在苏老太太身后躬身。苏老太太毫无反应，默了默，他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
驾轻就熟，毫无心理障碍。
祠堂里头一时间寂静无言。
“你的母亲做错了事，所以即使她是我最疼的女儿，死后也只能悄悄埋了，而入不得我苏家祠堂。”
半晌，他听见苏老太太的声音麻木地响起。
苏奕的眼眸眯起，似乎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深宅里头一片妖红，他的母亲赤着脚在长廊里跑，深夜里一件单衫冲出院子。她死死勒紧他哭泣，下一瞬间却尖叫起来忘记幼小的儿子濒临窒息……
后来她就死了。
他的瞳眸深处似迭起重影，平静地跪着，什么话也没说。
“她死了，我想照顾你，可你不要。你跟我不亲，总用看仇人的眼神看我。我派丫鬟给你，你把她的手抠咬的鲜血淋漓。我就当府里再没有你。”
苏老太太心平气和，好像在讲什么寻常事。
“我是一点不知道，你居然成长成了今天这样子。”
她缓慢地睁开眼，侧目审视苏奕。
从被安妈妈叫到祠堂的那一刻起，苏奕差不多就猜到将会迎接他的是什么。
或者说，从他纵马去追菀棠失控的马车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被苏老太太这样问话。
当风呼呼地擦着他的耳廓而过时，他在马上颠簸着才意识到，自己完全不必要来追，不必要这么快暴露出来，他可以示意隐一，隐一说不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可是他还是过去接住了菀棠，护住了她。
有些事情就是没有什么道理的，若是相同的情况再一次发生，说不定他会有不同的表现。但是，也不至于就去后悔之前的冲动。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苏老太太盯着他，缓慢地问。
苏晟也会骑，是在外游学时学会的，苏家自称是书香门第，却远远比不上真正的世家，要求子弟们六艺精通。
“祖母，您说得对，您从来就没有当府里有我这个人。”
苏奕终于说了跪下后的第一句话。他眼廓深而狭窄，瞳孔黑而寒。当他轻轻地眯起眼时，就流泻出与年纪极为不符的寡然和讽刺。
“如果不是因为菀棠，大概祖母，您这辈子都不会与我如此心平气和相谈。”
苏老太太怔忡看他。
多少年了，她刻意不管不顾冷落他叫他受罪，就等着他跟她服软向她认错。可他偏不，日复一日，却长成了沉默寡言恭谨冷淡的样子。午夜梦回想起三女的音容笑貌，她安慰自己那个孩子虽然嘴木，但总算是在慢慢变好。
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都是笑话。
看看他的眼神，还是跟六岁时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恨她这个外祖母！
苏老太太手腕上的佛珠翕动，一下一下撞着缠着滚着。
“你想做什么呢？”她深深地看他，“听说你学问很好，想来是个有出息的。苏家对你虽有不公，却养育你十多年。你的生母叫苏家颜面尽失，苏家却从未把事情做绝。”
要放在迂腐的家族，未婚先孕可是要浸猪笼的。看，苏奕，你还好生生地活着，显然已是苏家对你的天大恩德。
果然是老太太。
明明心旌难安，她的思虑却永远这么全、这么清晰。
苏老太太甚至露出一点微笑：“奕哥儿，你可喜欢你的五妹妹？”
苏奕看着她，目光冷然。
看似无动于衷，只有格外熟悉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的脊背隐约绷起。
苏老太太不熟悉他，却是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精。
她就笑得更加和蔼了，“何至于如此看我。莫不是以为我要对菀棠丫头做什么？别忘了，她除了是你的五妹妹，也是我嫡亲的孙女儿。”
“是，劳祖母记挂。”苏奕说道。
苏老太太笑容慢慢收起，如此没有表情，就叫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满头的银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覆上了一层灰白。
“从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苏家会供着你读书科考。我是老人家了，不大能看得懂你们少年人的心思。你是聪明的孩子，想来心里也有一杆秤。我只需要你记住，血浓于水，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
苏老太太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若你觉得我这个外祖母说得话还有些道理，就在这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起誓，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苏家子弟。”
苏家供你读书，你为苏家争取功名。至于从前欺辱，就既往不咎了吧。深仇大恨？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果然，十二年了，在祖母眼中我都并非是名正言顺的存在。”苏奕轻轻一笑，“上行下效，我又该如何怨怼世人不公。”
他微微扬起眸，看向祠堂正上方悬着的画像中人。
九龙塔上，年轻男子宽袍广袖凭栏临风，负手俯瞰人间烟火。画卷历经百年岁月早已泛黄黯淡，那位走在百年之前权势之巅的男人却在这一刻拨开苍老的过往与他平静地对视。
“苏家的先祖，也曾在幼年颠沛流离，甚至被称为天煞孤星。”
今人谈及作古之人之事，难免添几分索然苍凉。
“你疯了不成。以讹传讹的事情，怎么能张口就来诋毁先祖？”
苏老太太厉声道，“还不快跟先祖赔罪！”
说着自己还虔诚地拜两拜，生怕祖宗一个不高兴大晚上回家看看的样子。
苏奕唇线讽刺牵起，“如此说来，先祖独霸朝纲权倾四方也是被污蔑？”
“百年之前的事情了，今看未免与实情偏离太多。”苏老太太沉声道，“奕哥儿，无论你承不承认，你以苏为姓，身体里流着苏家的血，这就是你的先祖，你不得妄自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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