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在用茶。
她手中的茶盏是雨过天青釉子的,官窑出产的冰裂纹,清贵又难得。
一声脆响。
苏老太太把茶盏往地上狠力一掼。
五蝠献寿的绒毯上,茶水渍污开一摊,茶盏已然粉碎。
帘子外头的、内室里头的丫鬟婆子纷纷面带惊惶跪下。
苏老太太自打上了年纪吃斋念佛就几乎没有如此大火气过。
安妈妈使了个眼色,叫内室的丫鬟都退下,自己站在老太太身边,恭谨道:“您消消气,府邸里头大事小事还要指望老太太拿主意呢。”
“安娘。”苏老太太喊了她一声。
安妈妈连忙“诶”一声。她眼眶有些红了,她伺候苏老太太几十年了,这还是苏老太太在闺阁时跟她的称呼。
“大郎人呢,大郎人呢。”老太太的声音狠狠压抑住,像是生怕下一个瞬间管不住自己扬起声调。
“大郎君自然是在大房温书呢。”安妈妈道,“天都晚了,您可要传他过来?”
是啊,都晚了。
已经起来半个身子的苏老太太重新坐回榻上,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苍凉的笑,“也罢也罢,他是要安心读书的,他应当安心读书的。其他的事情——还有我这个祖母。”
安妈妈这时候才招呼了外面小丫鬟进来,把绒毯上的碎瓷片麻利地收拾了又下去。
内室寂了寂。
安妈妈听见苏老太太的声音。
“五丫头问了什么?”
安妈妈心一紧,面上也露出了些微疑惑和难以置信的表现,迟疑着,她说:“五姑娘跟梅兰耳语了一句……奴婢仔细听了,却依然有些不清不楚……”
她看老太太一眼,“恍若是说,‘你真可怜,我告诉你哦,有婆子检查了墨绿的身体,说她死前刚刚破瓜’。”
“她才八岁、她才八岁……”苏老太太八风不动的面皮子终于裂出一道缝隙。
怎么就能说出这种话!
安妈妈低垂着眉眼,她完全理解苏老太太的心情,她也是这么过来的。而五姑娘似乎从头到尾就不在意她听没听见,跟梅兰耳语只是烘托气氛。
她继续说:“梅兰那个丫头原本就神志不清了,听了五姑娘的话就像是濒死的鱼在砧板上突然蹦起来,怪老奴没拦住,终究是叫她口无遮拦——”
供出来苏大郎。
安妈妈话是戛然而止,但未尽之言苏老太太心底透亮。
也是,任何一个下决心为情郎抵罪的女子,在得知情郎在犯罪前还跟别的女人翻云覆雨时,自然受不了。崩的弦说断就会断,谁叫苏五姑娘此言诛心。
又是一阵寂静。
“梅兰算是不好了。”苏老太太如是说。
“是。”安妈妈低声应。这种事情,她已经替苏老太太做太多了。得心应手,左右不过是取人命。谁叫梅兰管不住要跟苏家的大少爷勾勾搭搭,还偏偏管不住自己一张嘴。
苏老太太又恨恨拍两下桌子,“这个景氏,真是不可理喻。能教这么小的孩子说这种话!”
她觉得菀棠的话都是景氏教的,越想越觉得景氏那种人能做得出来。
安妈妈心底却有一丝犹疑。
她想起来在那个血腥气弥漫的暗室里,不见天光,白色的蜡烛惨淡的燃烧。衣锦的小女儿唇角是浅浅的梨涡,靠近破烂的梅兰低声絮语。
这会是人教的?
她不敢再往下想。
……
景氏挑了一间没人住的角屋,给墨绿设了一个小灵堂。
墨绿只是一个丫鬟,无父无母,被景氏捡回来。按理说,这种事情是极为不合理的。
但是苏府里面,属景氏最为不讲理。她犟起来,除了苏老太太谁都压不住。而这次巧了,连苏老太太都在装聋作哑。
菀棠从灵堂里面出来。幽冷的夜风游过来,让人神思一清。
深吸一口凉气,菀棠心底下定了某个决心。她承载着公道重生,那她理应竭尽所能给墨绿讨回公道。
尽管现在,她还太弱,无法对抗那些人。但没关系,来日方长。
“走吧。”她跟夏至说。
换下衣裳让冬至拿过去洗了熏香,菀棠沐浴后去了景氏房里。
景氏穿着家常的衣裳,榻上搁着一只矮案,她正倚着凭几看账本,一手执了沾着朱砂的笔。
菀棠从未见过如此上进的景氏。
看到菀棠,景氏就指一指架子床脚头的一只黄木大箱子,道:“墨绿的东西都在这了,你可要留几样当念想?”
菀棠记得,那天她被许夫子罚抄书,墨绿担心天骤凉她冻着,便回来跟她拿衣服加上。
墨绿跟她温柔地笑,耳垂下的珊瑚果的耳坠晃出明丽的弧度。
那是最后一面了啊。
那个珊瑚果的耳坠要被墨绿带入泥土里,菀棠在箱子里找出一根银篦,用自己帕子包起来。她的帕子也是墨绿原本跟她绣的。
景氏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菀棠上了榻,靠在景氏身边,看她批注账本。
菀棠才发现景氏字很好看,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端巧的梅花小楷,景氏的字迹有些像柳条的意思,细韧又飘逸。
她突然就想起来从前墨绿说过,自家娘亲少年时功课非常优秀,为人妇后也把嫁妆经营得格外红火。景氏有钱才有底气作天作地,任谁都拿她没办法。
菀棠轻轻搂上景氏的腰肢,她上辈子就是个苦命的孤女,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从前也不在意,这几天大概是事情太多,突然让她感到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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