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这样,我恨这样。”他立刻扭转头去,极力掩饰眼中突然涌出的泪水。“但假如事情真这么发生了,我只能接受。”
他心绪烦乱,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她。她能看出挫败他的狂妄是多么轻而易举,这令他羞愧难当。他的肘部微微弯曲,看上去尖细、纤弱。她竟然无端地想起了食谱:黄油、龙蒿和柠檬烤鸡,番茄和洋葱烘茄子,橄榄油微焙土豆。把这个男孩带回家去,喂饱他。
他们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到达了一个新阶段。正当她要接着提问时,那位加勒比护士走了进来,将门敞开。门外,仿佛受到她想象中的那几个菜肴的召唤,一位身着棕色棉夹克、年龄比亚当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站在一辆装着磨砂钢制容器的推车旁。
“我可以待会儿把你的晚饭送来,”护士说。“但只能晚半个小时。”
“如果你熬得住的话,”菲奥娜对亚当说道。
“我可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让护士对病人和监视器做常规检查。护士必定注意到了他此时的情绪状态,看到了他湿润的眼眶,因为她在临走前用手擦拭了下他的脸颊,并且高声嘱咐道:“你要好好听这位女士说的话。”
这段插曲改变了房内的气氛。当菲奥娜坐回自己的椅子时,并没有问她原本想问的问题,而是看着床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中间的几页纸点了点头。“听说你一直在写诗?”
她以为这么问,他会很排斥,会觉得问题很唐突冒失或是有些高高在上,但他似乎对转移了话题感到如释重负;她觉得他的态度真诚,毫不设防。同时,她也发现了他的心情转变得很快。
“我刚写好了点东西。假如您想听的话,我可以为您读一读它。篇幅很短。不过请稍等一会。”他侧过身来,直接面向她。在开口朗读前,他再次用他那奶白色的舌头润了润发干的嘴唇。若换作另一个场景,他的舌头或许会很美丽,像是一道新的美容产品。
他恳挚地问道:“人们在法庭上怎么称呼您?‘法官阁下’?”
“通常是‘夫人’。”
“夫人?那太好了!我能这么称呼您吗?”
“叫我菲奥娜就行。”
“但我想称呼您‘夫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
“好吧。那这首诗呢?”
他把身体倚靠在枕头上,调整呼吸,她在一旁等待着。最后,他伸手向前,去取他膝盖边上的一张纸,这个动作却为他引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末了,他重新开口,声音细弱而沙哑。从他现在的话语中,她听不出任何的讽刺意味。
“奇怪的是,夫人,我生病了才开始写出我最好的诗来。您认为这是为什么?”
“请你告诉我。”
他耸了耸肩。“我喜欢在深更半夜写。那时整栋楼都关了,你能听到这奇怪而低沉的嗡嗡声。白天你听不见这声音。听。”
他们仔细听着。在这病房外,仍有四小时的日光,而此时正值交通高峰。而在这里,却是夜一般的死寂,但她听不到嗡嗡声。她渐渐明白,从根本上说,他是天真无辜的,那是一种清新而易受刺激的无辜,一种孩童般的率真,这一坦荡也许与教派的封闭特性相关。她从书本中读到,教派怂恿其会众尽量将孩子们与局外人保持距离。颇像极端东正教信徒。她自己的那些少年亲戚们——男孩子也好,女孩们也罢——都过早地自我防备,给自己披上了一件顽强而老练的绚丽外衣。他们的过于冷静是通往成年的必由之路,自有其迷人之处。亚当的不谙世故招人喜爱,但也使他易受伤害。她被他的纤弱所触痛,被他那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的神情所感动,或许他想透过她的耳朵提前听到自己的诗。她断定,十有八九他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他瞥了她一眼,吸了口气,开始念道:
当撒旦手持锤子敲击我的心灵
我的命运坠入沉沉的黑洞。
他铁匠般的敲击漫长且缓慢
我很低迷。
但撒旦锻造了一条黄金丝带
褶皱中闪耀着上帝的挚爱。
道路铺满了金光
我已得救。
她等了会儿,以免他还要接着读。但他放下了那一页纸,身子往后一靠,看着天花板说道:
“一位长辈——克罗斯比先生——告诉我,如果厄运将至,那将对所有人产生莫大影响,我是在听了他那番话后写下这首诗的。”
菲奥娜低声问:“那是他说的?”
“这首诗会让我们的教堂充满爱。”
她替他总结道:“这么说来,撒旦用锤子来敲击你,无意中将你的灵魂锻造成一根金色布条,它闪耀着上帝对众生的挚爱,而你因此而得救,哪怕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夫人,您说得对极了。”男孩激动得几乎要喊出来。接着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恢复正常的呼吸。“我并不认为护士们明白,除了唐娜,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位。克罗斯比先生打算将它发表在《瞭望塔》上呢。”
“那真是太好了。你将来也许可以成为一名诗人。”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
“你父母是怎么看待你的诗的?”
“我妈妈很喜欢,爸爸也觉得挺好的,不过他认为这些诗歌耗尽了我的精力,我需要恢复健康呢。”他又侧转身子面对她。“但是,夫人您怎么看呢?这首诗的名字叫《锤子》。”
他神情热切,急迫地渴求她的认可,以至于她犹豫了。过了会儿,她说道:“我觉得这首诗展现了一点,一丝大诗人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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