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第一次,克利夫想到如果对加莫尼心怀善意会是什么情形。是莫莉使这种想法成为可能的。在第三张照片上他穿的是一件宽松直统的香奈儿夹克,他的目光朝下凝望;在他自我的某块精神屏幕上他应该是位端庄、成熟的女性,可是在外人看来那纯属是种逃避。面对现实吧,你是个大男人。在他直面相机,以他的伪装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确实要好多了。
“到底怎么说?”弗农变得不耐烦了。
“非同凡响。”
克利夫把照片递还弗农,眼中还有那些形象的时候,他实在没法清楚地思考。他说:“这么说你是在为阻止将它们见报而战斗喽?”
这话半是戏言,半是取笑,同时也是希望能暂缓明确表态。
弗农瞪着他,惊呆了,“你疯了吗?这是咱们的敌人!我刚告诉过你,我们已经设法将禁令解除了。”
“这是自然。抱歉,我倒忘了。”
“我的意思是下周就把它们给登出来。你觉得如何?”
克利夫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在脑后。“我想,”他很谨慎地说,“我想你的员工是对的,这个主意确实可怕。”
“什么意思?”
“这会毁了他。”
“绝对的呀。”
“我是说你会毁了他这个人。”
“没错。”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了。有那么多的反对意见拥挤在克利夫的脑袋里打架,结果只能相互抵消。
弗农把空酒杯推到桌子对面,在克利夫给他斟酒的时候说:“我这就不明白了,他纯粹就是毒药,你自己就这么说过他很多次。”
“他是个恶人。”克利夫同意道。
“有消息称他将在十一月份向领导人职位发起挑战。他要是当上首相的话,这个国家可就惨了。”
“我也这么想。”克利夫道。
弗农摊开双手,“所以呢?”
又是一阵沉默,克利夫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斟酌着自己的想法。最后,他说:“跟我说说,你认为在原则上一个男人穿上女人的衣服是错的吗?”
弗农呻吟一声。他的举止开始像个醉汉了,他在来之前肯定已经喝了几杯了。
“噢,克利夫!”
克利夫则继续说下去:“你可曾经是性革命的辩护士呀,你还曾经站起来为同性恋争取权利呢。”
“真不敢相信你竟会这么说。”
“你曾经站起来为大家想要取缔的那些戏剧和电影辩护。就是在去年,你还为那些因为把钉子敲进自己睾丸里而被告上法庭的克汀病人仗义执言。”
弗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实际上是阴茎。”
“这不正是你如此热心捍卫的那种性的表达权吗?你要加以揭露的又是加莫尼犯下的何种罪行呢?”
“是他的伪善,克利夫。这是个绞刑吏和鞭刑官,是个固守家庭价值的家伙,是移民、政治避难者、旅游者和边缘人群的灾星。”
“离题千里。”克利夫道。
“绝对切中肯綮。别胡说八道了。”
“如果说易装癖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一个种族主义者也可以是个易装癖。有问题的是种族主义者。”
弗农假作同情地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不过,克利夫已经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譬喻,“如果说易装癖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也有权是个易装癖,当然只是在私底下。如果说——”
“克利夫,听我说!你整天都待在你的工作室里梦想着你的交响乐,你根本就不知道眼下正危如累卵的是什么。如果现在还不能阻止加莫尼,如果他在十一月当真登上了首相的宝座,他们就会有极大的机会赢得明年的大选。又是一个五年啊!到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下,更多的人被关进监狱,更多的人无家可归,就会有更多的犯罪,更多的骚乱,就跟去年一样。他一直都公开赞成普遍兵役制。我们生存的环境也会恶化,因为他宁可取悦于他的那些企业界的朋友,也不会在防止全球变暖的协议上签字。他想使我们脱离欧洲。经济大灾难啊!所有这些对你来说当然都无所谓——”说到这里,弗农冲着巨大的厨房比划了一圈——“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
“讲话当心,”克利夫吼道,“别忘了你正在喝我的红酒呢。”
他伸手拿起那瓶里奇堡,给弗农的酒杯满上,“一百零五镑一瓶呢。”
弗农一口灌下大半杯,“这就是我的观点。你不会人到中年就变得贪图享受,成了个右翼分子了吧?”
克利夫反唇相讥,“你知道这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吗?你是在替乔治做事。是他在鼓动你。你被人利用啦,弗农!我奇怪的是,你竟然没看透这一层。他因为加莫尼跟莫莉的私情恨死了他。要是你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也会加以利用的。”
然后,克利夫又补充道:“也许已经落在他手里了。她有没有给你拍过照片?你穿了身蛙人的潜水服?要么是套了条芭蕾舞短裙?这都是必须要公之于众的。”
弗农站起身来,将那个大信封放回公文包,“我来这儿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的,或者起码是表示同情的倾听。没料到,你他妈的竟然大放厥词!”
他出门走进门厅。克利夫跟在他后头,可并没觉得有什么歉意。
弗农打开大门,转过身来。他看起来蓬头垢面、憔悴不堪。
“我不明白,”他轻声道,“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对我坦诚相待,你反对此事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不过是巧言强辩。克利夫却朝他的朋友跨前一两步,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因为莫莉。我们不喜欢加莫尼,可莫莉喜欢。他信任莫莉,而莫莉也尊重他的这种信任。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件私事,那是莫莉的照片,跟你、我,还有你的读者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泉下有知会痛恨你的所作所为的。坦白地说,你是在背叛她。”
然后,克利夫并没有让弗农享受摔门而去的快感,而是率先转身离去,走向他的厨房,独自去吃他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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