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员下来,将纷争的原委说给周耀祖,周耀祖埋怨他:“你也是,乌鸦又不是老鼠,有什么好怕的。让他们养两天,玩玩再放嘛!”
防疫员“哼”了一声,说周耀祖无知,乌鸦其实比老鼠还危险,因为它们喜欢在坟地上飞,如今的坟场,埋的差不多都是鼠疫死的。天寒地冻,墓穴挖不动,听说有不少棺材明面摆着,万一乌鸦钻进去,啄了尸体,染上鼠疫,再传染给人,麻烦就大了。
周耀祖说:“谁说鼠疫可以这么传染?”
防疫员说:“我琢磨的。”
周耀祖不无嘲讽地说:“你个救火的,可真会琢磨!”
防疫员不高兴了,说:“救火的怎么了?我可是经过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培训的!”
他们斗嘴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喜岁已经越过踏板,跳进车厢,给灶神的骑乘弄干草去了。喜岁听住在里面的人说,他们睡的铺,褥子底下垫着防寒隔潮的干草。
喜岁没有想到,车厢不过就是一间矮矮的黑屋子,连他家的仓房都不如。他一上来,那些盘腿坐在火炉旁聊天的,躺在铺上等饭的,蹲着整理东西的女人,都兴奋地站起来,围聚过来。熟悉喜岁的,要么让他唱段戏解解闷,要么让他翻个跟斗活泛活泛她们的眼睛。还有一个泼辣的,故意学着翟役生,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说是过小年了,要开开荤,掏他的鸡鸡吃,把喜岁吓得缩着脖子,捂紧了裤裆,直往车厢角躲。女人们笑得个个龇着大牙,看上去像是在给牙粉做广告。
盖碗先前倚靠着车厢的板壁在哭,见到喜岁,他擦干眼泪,问他也住进来吗。喜岁说:“我给灶王爷弄点干草就下去。”盖碗失望了,嘴一撇,又哭起来。听说喜岁要给灶王爷的马弄干草,那个要掏他鸡鸡的高颧骨女人放下他,奔到自己铺前,把她当枕头的半捆干草扔给喜岁,说:“灶王爷的马,可得好生伺候着!”
喜岁怕她又要扑过来,得了干草,赶紧拎着下车了。
防疫员已经听见车厢里的一群女人戏弄喜岁的欢叫声了,他一下来,防疫员顾不得提着饭桶上去,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喜岁,气急地说:“真是胆大包天啊,不经我允许就敢上火车,连口罩都不戴!上了火车,你就给我在这隔离吧,要是没事,七天以后再回家!”
喜岁说:“我才上了屁大的工夫,怕啥?再说了,里面那些大娘婶子,个个比我娘欢实,又要我唱戏又要掏我鸡鸡的,哪有病!”
周耀祖虽然也生气喜岁偷着进了车厢,但他也不愿意儿子过小年被隔离在这儿,便对防疫员说:“要想隔离他,等过了今晚,升了灶门爷,明儿过来也不迟!”
防疫员无奈地摇摇头,发着牢骚:“娘的,看人还不如救火呢,真闹心!”提着饭桶上车厢了。
周耀祖和喜岁回家的时候,雪已停了。往年这个时刻,放爆竹的,挂灯笼的,升灶王爷的,将傅家甸的夜晚弄得有声有色的,可今年却看不到一盏灯笼,也听不见爆竹声。只是炊烟一如既往地旺盛,闻得见浓郁的柴草气息。
周耀祖埋怨喜岁不该为了干草,就窜进车厢,那多危险呀。
喜岁说:“爹,给灶王爷的马弄吃的,他不会让我得病的。”
周耀祖说:“灶王爷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这天晚上,周耀祖执意不让于晴秀送灶神。他领着喜岁,在门前烧了灶王爷的神像,烧了纸糊的白马、干草以及豆子。那片洁白的雪地,被烧出一块澡盆般大的乌黑的印痕,看上去像被捅了个大窟窿。喜岁如往年一样,把灰烬中烧得半熟的豆子扒拉出来吃了。
送完灶神,周耀祖对喜岁说,灶王爷升天了,伙房没人管了,万一来了贼,丢了东西,他们就没法给火车上的人送饭了,他动员喜岁跟自己这段日子睡在伙房,等除夕请回灶神,再回炕上睡。喜岁不明白周耀祖的真实想法,欢欢喜喜地说:“在这儿睡更好,省得听喜珠磨牙。”于是,爷儿俩把闲置在墙角的柜台放倒当板铺,抱来行李,铺开睡了。
喜岁和周耀祖这一躺下,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周济像往常一样来到伙房,发现儿子和孙子竟然睡在这里,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哼哼,没有回话。周济知道情况不妙,凑近一看,他们打着寒战,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喜岁半闭着眼,周耀祖则大睁着眼。周耀祖见着父亲,艰难地扬起右手,颤抖着指了指门。周济明白,儿子这是让他把门反锁上,不让于晴秀和喜珠进来。
周济慌得手脚哆嗦,好不容易才把伙房门反锁上。他瘫软在地上,捧着脸,悲凉地哭诉:“老天爷呀!你叫走一代人不行,还想三代一起叫啊——”
两天以后,喜岁死在疫病院。又两天后,周耀祖和周济也死了。而喜岁踏上的那节车厢里的人,包括盖碗,一共死了九个。这是封城之后,最大的一波死亡。
带着喜珠被隔离在白区疑似病院的于晴秀,并不知晓周家三代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腊月二十八的夜半,她忽然梦见喜岁。那是春天,风是暖的,窗前有燕子在叫。她正在点心铺子的面案上忙着,喜岁忽然一阵风似的飘进来。他上穿蓝缎子衣服,下穿黑色马裤,足蹬锃亮的马靴,手里拈着一张灶神像,一进门就直奔灶台,快活地将它贴到墙上,对于晴秀说:“娘,给我留着缝衣针,我跟爷爷奶奶和爹爹说好了,往后过小年的时候,我还回家,帮娘把恶罐扎破了再走。”喜岁说完,飘然而出。于晴秀追到外面,发现他已骑在一匹白马上了。喜岁勒紧缰绳后,白马不是向前方的路奔去,而是纵身一跃,四蹄腾空,带着喜岁,一直飞向白云之中。
于晴秀从梦中惊醒后,明白周家人这是把她和喜珠抛弃了,她的泪珠滚滚而下。泪珠明明是水,可于晴秀却觉得,今夜的泪珠是火焰,因为它们烫着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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