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太小了,听得不耐烦便会拉着阿爹的衣角大哭。然后阿爹就会领着她和哥哥去村口的杂货铺子,买上几颗劣质的彩糖,她含在嘴里,甜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然而一切的平静,都被一匹受惊的马打碎。马蹄在一瞬间自她身上踏过,当时并不觉得怎样,可后来却是极痛的。一整个冬天只能在烧得烘热的土炕上,喝着仿佛搀了黄连汁的药,苦极了,所以每次喝药她都要大哭大闹。吃完药便是痛,骨头连着内脏痛彻心扉,于是她吮着手指,哭得更惨,直到哭哑了嗓子。阿娘总是无奈又疼惜抱住她,叫着囡囡,囡囡。
后来,阿娘给了她一个金盖的小玻璃瓶子,里面装满了彩色的糖果。只有她一个人有的宝贝,哥哥都是没有的。她最喜欢阿娘背着她,爬在阿娘打着补丁的青棉袄上,总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晚春的院落,下午的阳光照到那土黄色的地面,现在想起来却依旧是一种明丽的颜色。
院落里那株美丽的铃兰已经开花了,绽放出和周遭破败不协调的美丽。
然后阿娘就会给她讲那个美丽的故事。一只北来的黄雀在院中撒下一粒种子,当开出朵朵玲珑的花枝时,便有了跟那株铃兰一般娇贵的宝贝。娘的手粗糙温暖,声音也总是那么温柔。
又一个冬日到来的时候,家里为了给她治病,已经食不果腹了。
眼前模糊晃动的,是牙婆子狰狞的笑容,“这么周正的孩子死了可惜,不如卖给我,送到城里也许还有救。”
阿娘是不肯的,伏在炕上痛哭,阳光打在青色带着补丁的衣上,形成了细密的抽搐的光晕。不管牙婆子怎样说,阿娘都像是没听见。
最后,阿爹蹲在地上,抱着头说了一句:“咱们饿死了不打紧,可还有儿子呢!”
于是,牙婆子便要带她走,抱着走到了门口,她不肯走,拼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牙婆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出去了。
她大哭着回头,却只看见阿娘站在门边哭得比她更凄惨,雨点般的泪珠不断落下,无穷尽的悲恸……
如果她是男孩子,如果她不是那么爱哭,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被卖掉……
痛,很痛……真的很痛……
从梦中醒来,安安迷懵着睁开眼睛,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欢呼着:“醒了,醒了!”
“三小姐……您可醒了!”
红云站在床边,正从纽扣上抽出绢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安安强笑着,只觉浑身虚弱绵软得厉害。
“三小姐,您可吓死我了。”
正说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急急走了过来。他先取出测温器,放在安安口里,用听诊器听了五分钟脉后,然后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对身旁的护士道:“再烧下去会危险,得需打一针。”
护士依言准备好了药针递给了他。医生的手里依旧举着针筒,床头只点着一盏台灯,在室内发散着晕光,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
安安只觉得那针头有种尖锐又阴冷的东西,仿佛一只怪兽向她张开了血红的嘴,露出了里面锋利的牙齿。只是看着,剧烈痛楚已然在体内不断翻腾,最后却转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
狼狈不堪地从床上起身,湿漉的发丝粘在额间,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不需要打针,你们走开!”
“顾小姐,你现在烧得很厉害,再不退烧会有危险的,必须得打一针才行啊。”
众人小心翼翼围着安安,却不敢上前,只有好声劝着。
安安没有吭声,只是用力抿紧嘴唇,仿佛是他们逼迫了她,一步一步地踉跄着退后,只求助似的看着自己唯一熟识的红云,“红云这是哪?极夜呢,极夜在哪……”
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带着所有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的时候,妈妈就常说,乡下来的孩子就是笨一些。
所以,她挨的打就多了。
画不好画要打,弹不好琴也是要打,歌要是唱错了一个音也要打。妈妈没事就要抽查她们的功课,背得不好亦是要挨打的。有时候妈妈打牌输了,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
但这些其实还是好的……
渐渐地她长大了,一日妈妈把她叫去,原以为一定要说什么来着,可是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边叼着一个银质的烟杆,一边打量着她。妈妈呼吸间吐出的云雾,重重叠叠的,整个的空气都有点模糊。本来是阳光充足的房间,但在那样的目光下变得阴暗得好似古墓,泛着青黑。
“这丫头出落出来了,很标致的模样。”好半晌妈妈才懒洋洋地掸了掸烟灰,转头对教导师父吩咐道:“以后不能再打了,也不能在身上留下伤痕,知道吗?”
烟灰扑扑地落在玫瑰红地毯上,连阳光都好似雾一样的。
从那日开始,她的衣服开始请师父定做,比一般的丫头要讲究些,颜色亦是很鲜艳。但那些衣服,却并不值钱,质地也不结实,因为再好的衣料被针刺着刺着就会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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