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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