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内。
位于闹市的上卿府并不引人注目,只因住着两位逃亡至此的晋卿而有些与众不同。
府内一偏僻的庭院中,一男一女相对坐于桌前。
少女头上安了发簪,应已过了加笄(注1)之年,长得甚是俏丽,眉目间却隐隐透着股傲气,让人不敢轻视。
见那少女端起茶,轻呡了一口,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必遮着脸,难道连我都要回避吗?”
“只是习惯了。”少年略一迟疑,解下黑巾。
看了对方半晌,少女终于笑道:“只有见过你的人才能明白为什么张柳明会如此执着于一个孩子。真是,连我都有些心动了呢!”
“要开玩笑,您还是找别人吧。属下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说罢,少年便欲起身离开。
“其实,有些事情,只是自己太在意了。都三年了,还放不下吗?”沉静的语声全不复方才的嘻笑。
“……”
“三年前的初遇,才十二岁的孩子,左腿折了,趴在地上,就那么直直地看过来,像只受伤的豹子,目光中满是坚毅与不甘,似乎什么都不能夺去他求生的意志。就因为那一瞬的相视,决定将他从‘牢笼’中放出来,还他自由。即使为此几乎和张柳明翻脸,我也从来没后悔过。”荀惠说着,似陷入回忆之中。
“谢谢。”少年顿了顿,道,“三年来,一直想对你说的。”
“当年救你,不是求一个谢字。今日,我只想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
不等少年说话,荀惠截口道:“不要说你过得很好,不想走。”
“可是……”
“豫让!”荀惠似乎有些动怒,提高了声音道,“报恩不该是留下的理由。你我都知道,这种地方,绝不是你该停留的。难道你真的甘心当一辈子的下士吗?”
“……”
过了半晌,少年才慢慢仰起头,微笑着说道:
“谢谢!”
“这声谢我收下了。不过……”
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你真的该多笑笑。”
轻松的口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戏弄我 。”
无奈地摇摇头,少年重新系上黑巾。
“属下就此告退。”
“去吧。”
望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荀惠自语道:
“没开玩笑。的确是令人心动的笑容。只是……”
对于一个男子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还未出得大门,便听人唤道:“豫让,主公正要召见你呢!”
回首见是荀寅的贴身内侍李四,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你跑那儿去了,让我一阵好找。要是主公等得急了,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李四仍兀自唠叨个不停。
默然跟在后面,豫让心道:“荀寅找我何事?难道与赵无恤有关?莫不是赵氏讨伐之事令他急需人马?呵,怎么可能,张柳明、范皐夷两人虽是一介莽夫,但一遇战事必少不了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我呢?还是,知道了我的来历,以为我是内奸?不会的,连荀惠都不知道的事他从何得知……”
正自思量,不知不觉已走入殿内。
座上之人正是荀寅与士吉射。
昔日不可一世的晋国上卿如今也不过是业已谢顶的中年人,依旧冷峻的眼中早已刻上深深的疲惫。只是尚自拥有的权势与地位,让他们丝毫不敢倦怠松弛。
好可怜。
豫让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感慨。
明明已无力争夺,却仍想紧抓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何苦呢。
环顾殿内,一个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内。
最普通的麻丝长衫,红黑色的冠上裹着黑巾(注2),黑色葛布制成的鞋被几乎及地的长衫掩去大半,无一不是随处可见之物。平凡的外表亦毫不起眼。可此时此地,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却绝不是件寻常之事。是郑、卫的密使?还是……
心中盘算,躬身道:“属下豫让,参见主公。”
不耐地应了一声,荀寅便侧脸对那陌生男人道:
“这个便是我向你提过之人。你看,还满意吗?”
言语中竟带着讨好之意。
那人上下打量了立于殿中的少年,面无表情道:
“倒还好。只是,不知为何遮着脸。难道是长相丑陋不能见人吗?”
“不,不,当然不是……”
士吉射竟在一旁赔笑道。
见荀寅怒目瞪视着自己,不禁苦笑。
原来,三年来的努力都是白费。任你剑技过人,百步穿杨,别人看到的也只是这副臭皮囊。到头来,居然连一个平民都不如,随时可以被当作物品送人。而且,还是最不堪的那种!
兀自立于殿内,看不见表情,只剩下鄙夷的目光投向座上。
“好倔强的性子,难怪连张将军也……”
男人故意轻咳了几声,一脸调笑道:
“呵呵,容智果在此先谢二位上卿的‘款待’了。”
“司马不必客气,只是方才说叙之事……”
“智果自当尽力。不日,我家主公自会有所表示。二位不会信不过在下吧?”
“自然不会。此事若成,范、中行二氏定不会亏待司马。”
“智果受宠若惊。”
说着,转过身,看了眼少年,道:
“臣长途跋涉至此,已有些累了,想早些……”
“哈哈,看我二人真是老糊涂了,心心念念着国事,险些耽误司马歇息了。”
“还不快带司马回住处休息!”
“是。”
内侍们应道,便恭请智果先行离开。
“豫让。”
荀寅站起身,走至少年身边。
“在。”
“智司马初来乍到,可能有些不适应。这几日你可要好生伺候着。若有差池,惟你是问!”见少年并不反驳,俯首轻声道,“不要忘了你能有今日,靠的是谁!”
“主公之言,豫让定谨记在心。”
的确是靠您,才当了整整三年的士卒。
“那还不快去。”
“是。”
这次的阴谋又是冲着谁呢?赵无恤?还是……
注1 加笄:女子十五岁加笄,以示成年。
注2 冠:加冠共分三次:初次加缁布弁(黑色的布制成);次加皮弁(白鹿皮制成);又次加爵弁(红黑色的布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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