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八十多岁还要到田里拾麦子呢?九十多岁还要固执地种地呢?当时我们就是理解成一种习惯,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一种习惯,而是一种重温、温故和再一次地开始。前年还能到田里拾四个麦穗子,去年就不行了,只是在大路的边上拾上两个麦穗子。
当然这里还牵涉到姥娘的自尊。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别人的负担,她还像年轻的六七十岁的时候一样在拉扯着我们。
当她给我们送行的时候她往往还会像十年前或二十年前一样地说:带走家里的一把豆子换豆腐吃吧。当时我们也就是笑着带走或不带走,但是当时有谁料出这话语和豆子的重量和历史性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的最后十年的岁月是孤独的,这种孤独还不在于我们的匆匆到来或告别,而在于我们的心灵并没有在深处和她达到相处、相融和相通的地步——虽然这只表现在一把豆子或一把棉花身上。
她一个人迎着风走过了她最后的岁月。姥娘,我在忏悔以往的同时,我对你的晚年可真有些羡慕。
你的晚年是平静的。你的晚年是不受干扰的。
我们所有的到来给你带来的喜悦,到头来你把这种喜悦变成安慰还给了我们。当我看着你的遗像这个时候你惟独没有笑容而是一种痛苦的流露的时候,我心中锥心的痛苦就是:姥娘,你真是白疼了我了。
记得你对我的送行是从远到近呀。我八岁的时候对你有了第一次告别。
就像我八个月的时候你第一次把我由县城抱到乡下一样。抱到乡下的时候我浑然不觉——饿殍遍地虽然就发生在我和你穿行的路上。
四十里路我趴在你的肩上啃着一块硬似铁蛋的黑糖。等到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世界在我面前才真正出现第一次坍塌。
当饥饿和离别比较起来的时候,我发现离别比饥饿还要啄噬我的心。风越过你一下子就到了我的面前。
一个八岁的黑孩子。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昨天。
你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三里外的大路上等乡村公共汽车。你的手巾里包着一块红薯,或是一块玉米饼子。
两个弟弟也在你的身边。看看乡村汽车不来,我一边和弟弟们在桥下玩耍,一边是多么担心那汽车拐个弯就开来了呢。
这个时候我不讨厌别的,我就讨厌到来,我喜欢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等待。但汽车终于来了。
汽车把我一口吞了下去。我看着姥娘和她身边的两个弟弟的身影越拉越远和越拉越小,这个时候我八岁的嘴里不禁骂了一句粗话:汽车,我操你的亲娘。
等我长大以后看《等待戈多》,许多人着急戈多怎么还不来呢?这个时候只有我和《等待戈多》的作者是相通的,戈多你千万不要来,你一来我们就遭了殃。
戈多原来是一辆乡村汽车。
我十一岁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就是为了告别汽车而一歪一歪骑着自行车来看俺的姥娘。星期六的一天就激动不安,下午一放学,我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大梁上垫着一件黑棉袄就上路了。
马上就要见到我的姥娘了。这是我人生期待最幸福的阶段。
我路上还买过一本书。有一天下了一场暴雨。
姥娘,每当我回到那段日子的时候,我怎么就觉得那些日子是那么的干净、明净和美好。我从来没觉得我那个时候的衣服是脏的。
我终于回到了姥娘的身边,在这星期六的晚上。在夕阳西下的河边,我的小弟正倒腾着小腿在青青的麦苗地里捉斑鸠呢。
或者俺的姥娘正从地里收工,仰头擦着汗看大路呢。从这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要掐算着过日子了。
礼拜天是我一分一秒掐算着过的。礼拜六和礼拜日的夜晚,我非常珍惜和不敢入睡。
睡过去可就是别的日子了。星期一的早上,姥娘挎着篮子把我送到村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三十多岁。当我走的时候,她还着篮子把我送到田地里。
她看着我在大路消失之后,她接着就到田里劳作去了。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一年清明正好是星期一。
在她送我走的时候,我们一块先去给姥爷上坟。姥爷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
临死之前摸了摸我的身子。磕完头,我和姥娘站起来,姥娘正在催我走的时候,隔着一块高粱地传来一个姑娘凄厉的哭声。
一个农村少女刚刚失去了她的亲娘。我清楚地记得姥娘昨天说:看孩子哭得多痛,我要去劝劝她。
接着,我越过高粱地告别了姥娘,姥娘越过高粱地去劝那个没娘的姑娘。我十五岁去服兵役,整整三年,没见姥娘。
当我穿着一身军衣再一次见到姥娘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姥娘变得那么矮。但她的笑容不变。
傍晚,她一边在灶前烧着火,一边给我讲着这些年村里的变化。
你的留保妗没有了。
老班长(当年她和姥爷扛活时的领班)也没有了。灶间的火光映照着沧桑的历史。
一切都在我和姥娘的交谈之中。短短十五天过去,我又走了。
在我走后的第三天,姥娘又让我十三岁的小弟弟赶着一个毛驴车到了塔铺,“看看俺孩走了没有。”这就是俺姥娘赶一天路又回来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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