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好奇的心理
对于人生或社会的秘密，抱一种好奇的心思，西洋人叫作curious，中国人叫作多事。这多事之心，就是小说作者和读者的共同心理。否则，小说非但将没有读者，就是作者也不会得有。
人生经验不丰富，对世上的事事物物都还抱有着探险心的时候，做小说的兴致格外的来得好，同时读小说的趣味，也特别的来得浓厚。大抵人当三十岁以前，无论社会上属于那一层的男女，多少总带有着一种倾向，所以年轻的读者作者，在无论那一国，总在读书界创作界占据着首位的多数。到了三十以后，娶了妻室，生了儿子，一踏进生活竞争剧烈的战斗场里，对于人生，对于社会，非但不感到兴趣，像在中国的现状之下，恐怕连做人都不想再做。像这一种人，你若想他为《红楼梦》而落泪，替岳老爷抱不平，是办不到的。因为他们晓得，人生不过是这么的一回事。所谓文学，所谓爱情，所谓忠君爱国，都是生活问题解决以后的一种消化dessert course.有了原更好，没有也并不是必要的。
中国有一句话说得好，叫作“人到中年万事休”，所谓万事休者，就是说这一种curiosity消失完了的意思。
不过在外国的作家中，大作品的出来，大抵总在四十岁以后，那又当怎么说呢？这当然也有一个道理。袁子才的诗话里，曾有一处说起诗人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地方。这赤子之心，就是curiosity的遗留。凡不失此心的人，像英国的哈提、俄国的高尔基、我们的鲁迅一样，到了高年，还会得做年青时候般的梦。
哈提八十岁后，还写情诗，鲁迅的《两地书》是四十以后的书简，高尔基五十岁以后的小说里，写到恋爱的场面，还是活灵活现。
这多事之心，亦即是赤子之心，中国的现代人，特别的消失很早，因此中国就不能如外国一样的有许多大作品出现，所以日本人老是批评我们说，中国民族是富于现实性的。其实呢，却是民族志趣不高、社会环境恶劣，以及教育不普遍、政治不安定的种种原因所促生出来的恶果。
一九三六年七月
原载1936年8月1日福州《文座》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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