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散漫无聊的样子被人瞅了去,我走在碎砖块上,存心让无目的的散步添了些险峻。似乎城市到处有在拆或在盖的房子,大楼。大车小车都走得慢许多。到处有我这样乱走的人:知青们自作主张地从农村和边疆撤回城里。游魂一样的步履、老大不小的年纪,自己也嫌自己多余。只有等,等着任何事发生:车撞着一个人也好。
我不知望着我的那双眼睛从“丰田”卧车的茶色玻璃后面来。我不知贺叔叔那样感慨万千地看着啃糖葫芦的我。车到我跟前了我才发现是他。他在半开的窗后对我笑笑。我手里还剩一个完整的冰糖山楂果,鲜红剔透,不知心里是否有蛀虫,他叫司机停车,叫我上来。
我嬉皮笑脸把剩的那颗红果子往他嘴边一杵:吃不吃,贺叔叔?
你不知他看着我的眼睛。就是“此生是没办法了”的那种眼睛,那种笑意。皱纹、白发,那么好看,就是“但愿有来世”的那种笑容。我拿着最后一颗红果子,它在弹性的竹签子上颤颤悠悠。我让他看到这是最大最红却是最后的一颗。当然我们谈的是某某最新的一篇评论,说的是我在学校的、他在省人大常委交椅上的所见所闻。
车到我爸爸住的那幢楼前,停了。他为我开车门。我拈着戒尺一样的竹签子,上面是最后的红色果实。我搀扶他的右臂,半倚半偎地来到我爸爸门前。别忘了:我们可以借着我们素来的辈分,依偎,搀扶,触碰。
我的继母把我们引进去。她鼻侧有条浅浅墨痕,显然在替我爸爸校对稿子。我爸爸倚在铺着狗皮的藤躺椅上,身上架块板,上面搁着纸墨。从他胃被切掉四分之三后,就改为这种写作姿态了。贺叔叔喘着叫他别动,躺他的。两人都在我眼前老下去。
继母端来了茶和一盘削好的苹果。苹果斑驳锈迹。他们的钱只够这水平的生活。贺叔叔说:李胖子说三个月以后保证出版。
李胖子是出版社社长。
我爸爸说:妈的他事最多!中央来个文件他就要我改这改那,掏两块钱买瓶麻油来,叫我把第九章全拿了!
贺叔叔叫我爸爸放心,第九章一根毫毛不用动,出了政治差错有他贺一骑。
一抹儿冷笑从我脸上“嗖”地过去。贺叔叔也给冷了一下,朝我看看。
贺叔叔说:你老兄想出国访问,直接跟我提嘛……我知道这是个待遇问题,跟分房子差不多。不过你去跟文化部写信请求……
我爸爸糊涂了,瞪大眼说:什么信?
贺叔叔从衣袋里慢慢抽出一张信笺。他说:他们寄回省里来了。
我爸爸看着那三行与他毕肖的严体小楷,脸红得像雄鸡冠子,眉毛头发全竖起来:我怎么可能写这种信?请求出国?我稀罕?!我父亲的三个妹妹都在美国,我稀罕?!
他又看一遍信,发现第一遍漏看的一行字“鉴于本人文学创作的资历(与贺一骑合著的长篇小说即将出版)”,他太阳穴上凸出一道霹雳形状的紫青血管。他从狗皮躺椅上弹起,说:我怎么可能去讨赏?!
贺叔叔说:你老兄激动个啥!知道你清高,不来求我,一辈子不肯求任何人。我了解你;还有比我贺一骑更了解你为人的吗?不了解你我能帮你?没我帮你你去年离婚能那么利索?我气你在哪里——有话你该先跟我说,写这种信!又让我措手不及!
就在我爸爸给贺一骑的第二个耳光在他身心内即将成形时,我及时中断了它。
我插到他俩之间。我说,是我写的。我面带那种表情:这世上原没有任何大事,起码在我们这代人眼里再也没有了。我说: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作家集合起来去美国赶一回集?跟去淝西赶集有什么两样?!
我爸爸愣住了。贺叔叔想把它看成一次“胡闹”,再次笑笑,却没笑出来。他隐隐约约感到我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局外。
我爸爸语不成句:你怎么可以……伪造我的……
我笑嘻嘻地说,你伪造了我啊。
我对贺叔叔说:我爸爸投奔苏北解放区的时候,口袋里有张去美国的船票。误了那班船。四年前他的小姑给他写信,说要送他一张机票。他说那张机票不能再作废,给我女儿吧。他不想去美国,我想他去。我想要他把这里的事都停了:写作也好,生病也好。
非常家常的语气,贺叔叔仍是听出了意思:该是还清的时候了。你也好,他也好。该是给他些公道待遇的时候了。该是安慰他,平等地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了。接纳他入访美代表团,仅仅让他感觉他没有白白误掉三十多年前那班船;三十多年,不是一笔笔从日历上白白勾销了。他该得到一个起码的名分:一个中国作家,尽管默默无闻。
我想贺叔叔从我嘻嘻哈哈的抱歉中听出了我的真话。
你看,我们共和国的中国人经过三十多年,早已习惯去听那些没被嘴唇和舌头印制出的词句;那些真实言辞唇齿是无法亦无力铸造的,它们的锋利形状、精准意义全在你的听觉的接受力之外。
后来的事就全是“据说”了。
据说一天贺叔叔在他那副省长待遇的小楼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一位访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革”中有“打、砸、抢”行为。贺叔叔说,“文革”嘛,不打不砸叫什么“文革”,哈哈哈。电话追问:听说他在批判斗争大会上跳上台,当众打了一位著名作家;听说他和那个著名作家一直关系密切。贺叔叔说:有这事?电话说:听说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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