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速查看手机的记录,是“器官掮客”打来的。他说为我找到了一个出价最高的买主。我说我的经济恐慌暂时得到缓解:教会一群好心人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钱。掮客很不开心,说他为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全部工作时间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个钟点;就算他一个钟点挣十块钱,我也该赔偿他四百块。我说我刚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变成了房租、水电和煤气费用,我现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说美国废除奴隶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难道要我为你工作的四十个钟点算奴隶工作时?我说:“错了,美国废除奴隶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说:“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这四百块钱?”我说我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静默一阵,说:“那行,就来个‘命一条’吧。”
我把这话告诉里昂,里昂说:“你完了,这位掮客最大优点是说话算数。倘若他真的来跟你要‘命一条’,你怎么办?”
我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命一条”?
里昂把浓黑的目光定在我脸上。半晌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麻?”
我说:“我什么时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卖给你什么价?”
我不吱声了。
他走过去关掉音响组合,又走回来,同我面对面坐着。“他卖给你什么价?”
“他请客,我抽了几次。”
“哦,味道好的话你再去找他买。他什么时候请你客的?”
“早了。圣诞节刚过的时候。当时我在跟他谈交易。”我看着里昂在茶几上飞快动弹的右手,在弹奏他脑子里一个乐句。静默而疯狂的弹奏突然停止,他抓起电话。电话刚拨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说:“走,去一趟‘无出路咖啡馆’。”
我问:“干吗去?”
“那里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条’。”
他说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头发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飕飕地划过我后脖颈,将我的头发轻轻撩出来。里昂的爱抚爱怜一向这样漫不经意,这样随便和细腻。他这动作在王阿花那里做过多少遍呢?那清凉细风一般的触碰。有时我觉得那些触碰不是来自一具肉体,而是来自那肉体的知觉。而接受那些触碰的,也不再是实存的我,也是无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银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牵住我的手走进“无出路咖啡馆”,我突然很想明白我们的肌肤和知觉接触的意义。
他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器官掮客”。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个人打招呼:“Hi!”
三个人都回了礼:“Hi!”
只有掮客却闷下头,呷了一口玛格丽特。他脸埋下去时眼并不闲着,盯着里昂和我握着的手。等他咽下那细长的一口玛格丽特,他脸上有了讥笑的阴影:他明白了我特别想明白的——我和里昂两只手相握的意义。
“MD里昂,要么四百块,要么命一条。想好了来告诉我。”掮客说。
“你好好看看,”里昂说,“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个儿的。懂没懂?”
“你是说,她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块钱之前,她是我的。”掮客看看我,他的不怀好意一点儿也不想瞒谁。
“你要把她怎样?”
“别付那四百块,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样。”
里昂又站在那里盯了他几秒钟,拉着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该对里昂的所说所为怎样反应。
我们刚走出咖啡馆,掮客追上来。
里昂说:“不是没商量吗?”
“是没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块,或者两千毫升的血。”
里昂想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要血?”
“下礼拜一,我一个客户要做手术,需要准备两千毫升的血。她信不过医院血库的血。换了我,我也信不过,这年头。”
“她什么血型。”
“O型。妈的,要是其他血型我用得着你吗?这老巫婆六十九岁,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须手术。一下子我哪儿去给她找活血库?还要三十岁以下的活血库。我凑到现在才七百毫升。”
里昂说:“老巫婆嫌三十岁以上的血有胆固醇?”
掮客说:“你出个一千毫升应该没问题。”
我马上拉紧里昂说:“我可以想办法凑四百块给他!”
掮客不理我,直瞪着里昂。
我又说:“不就四百吗?!”
掮客对着我把一个惨白的巴掌摊开:“那就拿来——今晚就要。我拿了钱马上去订另外一个小子的血。”
“明天一早给你,行不行?”我问掮客,眼里轻度地有了媚态。
“明天是礼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说,“我礼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这不实惠的媚态。
里昂这时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掮客向一边躲了躲,他什么劣迹都有,除了抽烟。
里昂说:“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掮客说:“我可以找你钱。”
“里昂你别发疯——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瘪了?!”我说。我转脸对掮客,一个兵痞笑容在我脸上泛起。这个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时,我用了一回,效果相当不错。我说:“你装什么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礼拜天,我肯定凑齐四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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