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灯下抬起年轻纯洁的脸,看着我。王阿花的笑容好年轻,带着一丝羞红。她半是惊唬,半是惊喜,马上去看里昂,看我和他有没有事先串通。我心里滚过一股温热。我已明白,她从来没听到过如我刚才的真心真意的赞扬,从没得到过像我这样的老实巴交的喜爱。她说:“谢谢,谢谢……”脸越发地红。她又一次转头去看里昂,如同一个孩子在接受别人给的糖果前,去征求长辈的意见,看看他是否允许她接受。里昂没注意她,他正将一只尼龙睡袋展开,铺在那张“皇后尺寸”的床垫上。她没有得到里昂的任何首肯,又转过脸来看我,慌张羞怯地一笑。
我说:“我不懂画。”
她说:“其实谁也不懂。”
“你这些画可以办个画展啊!”我又说。
“三年前有这个打算。”
“现在不打算了?”
“现在?”她指指手里的灯罩,“现在,总得吃饭吧。”她身边已有十多只画毕的灯罩,上面笔触细腻,构图巧妙,看得出她绝不纯粹在混饭钱。她又说:“这样,海青可以把他的作品完成。他要参加一个新办公楼大堂设计招标。如果他的作品被选上,我就可以搞我的创作了。”她又戴上眼镜,蘸了水彩,凑到灯下做她的画匠去了。对于她的画匠身份,她似乎心里没任何别扭,一开始就让自己想开了。
里昂这时说:“要是海青的作品不入选呢?”
王阿花扭脸看看他,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里昂说:“要是不入选,就让他上街画肖像,养活你搞一年创作。”
王阿花还是不吱声。
“阿花,我早就讲过,你不该浪费你的才华。”
“那我怎么办?”王阿花不紧不慢地说,“去卖一个肾?”
像冷不防挨了一个耳刮子,里昂猝然沉默了。
里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钟,才又恢复动作。他将另一只睡袋“唰”的一声抖开。我看见王阿花的长睫毛瑟瑟一抖。她和里昂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创伤,抑或是秘密地相互护理和共同疗养?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露在嘴唇外,穿着又大又肥的衣裤,眼镜也显得沉重而老气横秋。她像个玩具成年人。我看着她每动一笔,舌头便跟着轻轻一移,她最多只有二十四岁。
里昂招呼我,指着床垫上两只睡袋,一个鲜红一个翠绿,要我选择一只。我随便指指那只红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钻进了绿色睡袋。
我说:“喂,等等……我睡哪里?”
里昂说:“你不是选了红的吗?”
“等等!什么意思?你睡我旁边?”我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的表情在说:搞什么名堂?!要我和三小时前认识的人头挨头睡一张床?!难道我看上去那么放荡、颓废?!
里昂两腿已在睡袋里,他边脱外套边说:“你不是大兵吗?大兵不野营?”
我茫然地瞪着眼。我想,是我脑筋猥琐还是他存心不良?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国。
王阿花这时说:“我们常常这样野营。等有钱了,我和海青打算去买两个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舍了。”
里昂一下滑溜下去,只露脑门在睡袋外面。他说:“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王阿花还得睡。”
我问:“阿花,你们一夜不睡?”
她说:“我们一天睡五小时就够了。没活干的时候睡十五个小时。”她转脸看看我,下巴向里昂一指,“他常在我们这里做乞丐。”她温存地抿嘴一笑,这时又很母性了。见我开始脱皮靴,她又接着去画那只灯罩。灯罩的日本米纸在我的位置看像在融化过程中。王阿花在绘一丛杜鹃。那样的专注也把她给融化了。
我磨磨蹭蹭,一只靴子脱了有半分钟。王阿花再次回头,对我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并马上开始同情我。她的眼睛向已经睡熟的里昂瞟了一下,说:“要杯咖啡吗?”
我说:“谢谢,不了。”
她说:“别客气。”
我脱下了第二只靴子。她站起身,伸个懒腰,轻声说:“我去煮点儿咖啡。你真不要?”
我说:“真不要,非常感谢。”
她说:“不用谢。”
说着她走出去,把一块布帘轻轻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里昂掩上门,我明白她并没有去煮咖啡,她误会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腾出来,让我和里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动。我顿时觉得受了重大误解。就算我和里昂今天投靠到这里不够妥当,尤其是我,相当不稳重,但我不至于那么颓废那么放荡吧?我心里一阵猛烈地反感,想立刻冲出去,同王阿花解释。走到门口,我想,解释什么呢?话如何去说?说:嗨,王阿花,我们没有私下活动,我不是里昂的未来女友,我有未婚夫,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里昂到底把我当什么人?我得让这三个胡闹惯了的男女明白,我绝不是胡闹的女人。我正在一场正式恋爱里,那样的正式恋爱是有正经后果的。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对于王阿花和海青来说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他们不会认为这桩事里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脸地拉着他们来澄清。假如我冲出去喊冤:你们瞎了眼,看错人了——我和里昂根本不想做爱!他们会眨巴着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好了,不做爱又不会在我们这里讨到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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