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这更激烈的转折了。
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转变了。
四年前,他以为自己在那场追杀中烧尽了半生热诚,往事都成了冷却在恩怨纠葛外的尘土,如今他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曾熄灭,什么都没能远离。
他可以为息大娘的离去生生咳出血,觉得自己仿佛根本未曾活过,每一转念都如刀砍斧劈,万念俱灰。但此刻、现在,他既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心痛,只感到寒冷,远超过冬季的滴水成冰,好似连灵魂都要冻结起来。
还有疲惫。
他忍不住疑惑,为什么就算仍有那么多好兄弟,他的翅膀也前所未有地沉,像飘雪凝成了冰晶。
凝视着顾惜朝苍白的面孔,原本浓淡合宜的眉竟深沉得犹如两笔焦墨,唇眼就像枯塘残荷一般,沉淀出黑白两色的单薄。
——有人这么了解你,难道不觉得危险么?
危险,
如何不危险。
早就危险过,也危险够了。
只要信任都是对的,猜忌都是错的,只要那人在那偏激无望的路上退一步,他便愿意为此退十步、百步。
居然真的有愿意倾尽一生来换取的东西。
戚少商淡然笑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去边疆,就自己阻止我。否则,便是爬,我也要爬到燕京去。”
沉默,
黄叶零落而下,
院中深秋遗虫的鸣叫更显得响了。
——自然不会有回答。
除了呼吸简直和泥塑木雕无异,连为其保持体温都告于徒劳的人,怎么会回答?
这么冷,他夜夜如何入眠?
还是每次沉眠,就更靠近绝境一步?
当初在杭州的时候要是多存几分心,大概不会将他的昏迷单纯归结于迷药,是不是能早点……
正漫无边际地等,风中忽旋来一阵歌声,纤细的嗓子绝谈不上动听,夹杂着唢呐,断断续续地益发显得悲凉。
“……不要遗忘回家的路。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那里并不寂寞……”
心头不禁一沉。
这曲子他听人唱过,不知是谁家吊唁的队伍,居然将招魂的调子送到这里来?
越听越烦,起身就把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
“……有……人……”
对着床铺的背脊瞬间僵直,戚少商反手拍向窗框,响声未落人已借力掠回床前。
顾惜朝醒了,
他竟然醒了。
就在起身关窗的片刻中。
难道那歌曲真有招魂的神效,把他的魂魄招了回来?
可是……
迎上茫然的目光,记忆中黝深的双眼一派空白,在削瘦的面孔上陌生得惊心动魄。
“你还认得我吗?”
脑中首先浮现的念头脱口而出。
循声望来,定定地看了片刻,就像从深潭之底浮起的暗流,瞬息闪过千万种颜色,目光便装出不感兴趣的表情游开,
“……不……识,”
许是沉睡太久,轻细如蚊的语音,沙哑中杂着喘息。觉察到自己表述不畅,脸上立即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停了停,再开口音量大了许多,呼吸也更费力,呼哧呼哧地吼出来,
“……不认……识,阁……下是谁?”
是他!
还是他。
逞能,
倔强,
就算连半句话都说不完整,仍旧永不合作的顾惜朝。
戚少商长吁口气,眼看他要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按住,笑道:
“你欠楼里三千两白银,说好人压给我抵债,怎么忘了?”
胸前被压,顾惜朝横他一眼,伸手欲格,右手才出锦被便入了视野,不禁一愣。他平日很注重仪表,指甲从来都修剪得干净,此刻却比记忆中长了不少,加上更见嶙峋的手指,简直就带了几许惊悚。
苦笑,
忽然就从蒙眬中看清了,戚少商眼中的血丝和发上的憔悴,以及怎样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疲惫。
准备好的嘲笑立即如冰雪般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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