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名棠在政事堂前徘徊，六年前自己亲手植下的一株龙柏，如今正好亭亭如盖，树荫下阳光斑驳耀眼，他怔怔许久。枢密院内此时官员很多，都默默注目楚相，体会着楚相不曾出口的那一丝眷恋。
终究是自己谛造的这一切，楚名棠此刻充满了自豪。他洒脱一笑，径自迎向方令信：“方相，名棠即日起且离枢密院矣。”
方令信暗暗松口气，深深一揖，显得真诚无比：“本相誓不负楚公信任，必定萧规曹随。”
楚名棠点点头，眼光扫过郭怀、成奉之，向御座上的赵启温和言道：“蒙陛下不弃，召为太师，臣当鞠躬尽粹、死而后已。唯辞任枢密使，依制须回避政事数月，老臣兹为此乞休沐三月。”
政事堂内诸多官员都静静聆听，今日楚相言行皆大有深意，可是说是在为日后首辅辞任、继任者树立规范。大长公主也明白这个意思，亦不再婉言相劝，只简短一句：“准了，楚太师可休沐三月。还朝后亦准枢密院行走。”
楚名棠平静转身，枢密院众多枢密承旨、秘书郎等青年官员都自发簇拥过来，默默相送楚相离开。
走出枢密院大门，楚名棠脚步陡然轻快。楚铮跟在身后故作气喘吁吁：“父亲何以如此匆忙？”楚名棠抚须而笑：“为父长在枢密，困于上京矣。三月休沐殊为难得，吾儿正好陪为父游历天下。”
楚名棠急不可耐，当日就要离京。王夫人自然走不了，是必须坐镇上京逍遥府的。夫君的急切的心思，她当然明白，可又担心一路安全。楚名棠却颇不为意：“为夫有铮儿在身边足矣，倒是夫人在家才更需护卫人手。”
既非致仕，便无须遍告亲朋好友。楚名棠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楚一、楚二，楚铮骑马持戟相随，印有楚氏家徽的四轮马车很快出了上京，直往北去。向北可以是至幽州，亦接柔然圣城。
楚铮威风凛凛拍马舞戟，自觉有几分小温侯风采。出京之后就懒得摆造型了，跳下火龙驹即窜进车厢，陪父亲一路闲聊。
楚名棠对四轮马车极为赞赏，平稳舒适、速度更快，见楚铮窜进来，顿时丢下书册：“尾随之人都回转了？”
楚铮自信点头：“都被孩儿逼退了，不会有人再敢跟来了。”
楚名棠舒服地半躺靠窗：“路途漫漫，此车可谓良助。吾儿时常吹嘘柔然汗国，为父此次总算有缘成行。以此车速，至圣城还需几日？”
楚铮想了想：“我们的马都是草原俊马，沿途鹰堂亦有备马，如此昼夜兼行，最多五日即可抵达。”
楚一、楚二两个人轮流驾车，初时还高度警觉戒备周围。不料哪怕是进入荒野，面对一辆孤零零飞驰的四轮马车，不仅盗贼远遁，连草原狼群都绕道而行。两人对五公子的神威震慑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此悠闲过去了四天。马车一路轻快地超过众多商队，高耸的圣山白雪皑皑已在天边隐约可见，楚铮突然半身探出车窗，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喊起来：“喂……，家父来看你来了！”
楚名棠不觉莞尔：“痴儿，此地距圣城恐不止百里，你能喊给谁听？”
楚铮得意洋洋：“说这个父亲您就不如孩儿了。放心好了，儿子喊这么一声，该听到的人一定会听到的。”
楚名棠微微点头，索性吩咐楚一慢下来，直往圣湖边上驶去，沿着水岸一赏湖光山色，黄昏日落美景。
远处马蹄声隆愈来愈近，渐渐旌旗招展。应该是有天可汗旗号的缘故，所到之处，远近牧民、行旅都纷纷下马行礼。千骑奔来宛如巨大的箭头，湖边孤零的四轮马车即是尖锋所指。
楚一已经知趣地驻马停车，对面两千余骑呈扇形在远外散开围住了马车，只有领头的两骑黑马如同黑色的闪电，直飞过来。
武媚娘轻盈地跳下马，双手虚扶着，另一匹马上的少年却自己稳稳地跳落下来。少年有着阳光般的肤色，表情沉稳，武媚娘牵着他，直接登上了马车。
楚铮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他以为会看到自己儿时聪明灵动的影子。武媚娘的样子依然妩媚俏丽，见到楚名棠却立刻一脸庄容：“妾身楚武氏，见过家主。”楚名棠恍如未闻，只盯着她旁边壮实的少年。
“重儿，”武媚娘正色言道：“这是母亲家里的长辈，快叫爷爷。”
“爷爷！”楚重立刻恭声开口。
“好！好！”楚名棠眉开眼笑，慈祥地目视楚重，显得喜爱之极，忽而又神情踌躇。楚铮心里不免幸灾乐祸猜测：老爷子心里多半在和赵启比较，也许楚重老实稳重的样子更讨欢心？
散开的天可汗近卫铁骑早已得令，连绵的帐篷已经竖起。暮色渐浓，一顶王帐在马车旁立了起来，众多侍女端着香气四溢的酒肉，沿着明亮的火堆过来，又悄然无息地离去。
楚名棠还在兴致勃勃地陪着小楚重说话，武媚娘挨着楚铮却狠狠拧转他胁肉，嘴里悄悄吐气如兰：“死人，你自己说有多久没来了？”楚铮痛得还不敢呲牙咧嘴，瞟一眼那边亲热的祖孙俩，只敢低声回应：“你夫君出生入死，这一年多都疲于奔命，难道陆鸣没告诉你？”
武媚娘冷冷一笑：“妾身还真想你疲于奔命，你要再不来，我可是想把苏巧彤抓来了。”
楚铮很想说个好字。武媚娘想要苏巧彤应该是半私半公，毕竟柔然汗国一概立制都有巧彤的心思。“难道汗国立旗制度出什么问题了吗？”
武媚娘随意点点头：“确实有点毛病，立旗之初是好的，可六年下来，旗主也有固化的趋势。有违我们初衷。”
楚铮不禁苦笑，武媚娘就是武媚娘，居然敏锐觉察到端倪。看他皱眉，武媚娘连忙安慰他：“总的来说问题不大，我有办法对付。”
楚铮瞪她一眼：“你的办法就是媚惑众生？”
武媚娘甜甜一笑：“妾身就会这个，岂能不用。夫君想试试不？”最后一句已变得软声粘人。
草原湖边夜风犹寒，头顶星光璀璨。那边楚重应许是答应了什么，喜得楚名棠爽声大笑，牵着楚重蹒跚走向王帐：“好，好。爷爷也开心，——且喜今夜伴日眠。”
“权臣心态。”武媚娘一吐舌头，楚铮悄悄亲吻着一双柔荑，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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