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两月之后的去向是绝对不要去想了，想也没用，我们面临的是被分配、被安排、被服从的现实……
就在同柳风“自由”了一番之后的次日，我便得到常思红转交的刘秘书的手令：不要去编教材了，就留在班上劳动——与此同时，柳风也接到了同样的手令——我感到悬在臣仆头上的叙拉古王的达摩克利斯剑就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了，无可逃避。命当如此啊！没想，再次日，又接到常思红转交的严书记的手令：命我立即回教编室工作——真是奇也怪哉！让人哭笑不得。直到二十余年之后，也就是改革开放之时，才知其中的奥秘。
原来常思红带着“披露情书，反受侮辱”的委屈连夜向刘秘书汇报，刘秘书气炸了肺：一则痛骂常的无能，一则立书“手令”，把我和柳风赶出教编室，并说：“有他青崖好果子吃的！此事没完，等着瞧吧。”谁知顾主任向严书记反映说，“青崖被刘秘书弄回班上去了——他在教编室负责的那方面工作谁来做？”于是严书记找刘秘书问话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与柳风谈恋爱，在群众中影响不好。”
“啊啊……谈恋爱总是有人说三道四的……”严书记笑笑说，“不过这同能不能编教材有什么关系？”
刘秘书语塞，脸色急遽变化，严书记见了：
“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还有，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对于盗取情书引起的风波是否要向严透露，她原本就很矛盾：说了情书上所反映出来的严重的政治思想问题，有利于进一步处分青崖；但窃取别人的信件, 不说违法乱纪, 起码也是不光彩的。而她整人之心不死，把我在情书中所反映出来的政治思想问题说得十分严重。严问情书如何得来，她只说是一个女生交给常思红的。她说一定要对我青崖严肃处理。严说让我想想吧……
严书记想：如果真要处理青崖，影响编教材不说, 这个学生也就可能毁了；如果不处理, 刘这个人还会向院党委告他严立本的状，艾华书记是喜欢她的……棘手！于是他想到了黎明院长。
黎明院长曾肄业于西南联大, 是川东北地区地下党的领导, 长期潜伏在一所中学，解放后来此师范学院任院长, 就一心扑在学问上, 成了一位学者型的领导，还亲自开学术讲座，去年在大礼堂我们就听过他讲《红楼梦》。黎院长很“脱离群众”, 常深居简出，偶尔露面，也总是埋头走自己的路，像永远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索里，从不与人打招呼，师生们见他这个样儿，也就不好打扰他。但在那个严酷的年代, 实际上他比其他领导对教师和学生都更宽容，更爱护，因此在师生的口碑中他的声望极高。十点多了，夜色沉重，饥饿年代人们都睡得很早, 黎明院长还总是夜读不辍。严书记了解他的习惯，所以走到他家门前, 又犹豫了，但他终究还是敲开了门。
黎院长果然还埋头在四壁书橱环列的写字台前。
“有什么事？”黎院长抬起头, 不悦地问。
“对不起，”严书记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读书。”
“既然知道，你还是来了。你呀……有什么事说吧。”
严书记站着汇报。黎院长听着听着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红色铅笔放下了。
“你坐着说。”
听严书记汇报完后，他在室内低头来回走了三圈, 突然声色俱厉地说：
“你去告诉那个刘芳, 月前她在中文系搞的那个私自搜查学生的行动，违宪违纪, 已经在师生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她还要干什么？盗取私人信件，还敢开班会张扬，哼，这高等学府是培养小人的吗？还要处理这个学生，好，那么我们党组织和师生要问了，这个学生——啊，你说就是青崖吧？——在私人通信中反映出了严重的思想政治问题，她怎么知道？啊，她看到了，那么她是怎么得到别人的私人的信件的？她敢于当着组织的面当着师生的面说，说是她指使或者是团组织指使人去盗取的吗？如果她不敢，那么对这个学生的处理又从何说起？没有依据，我们又凭什么处理这个学生？”
黎明院长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年来，我们处理的学生太多了，300余人哪！300余人……你要明白，说到底，你我也是教师，自古以来，教师都是爱护学生的，即使在军阀时代，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蔡元培、胡适、傅斯年、张澜是怎么对待学生的？爱护，保护啊！就算学生有问题，只要不违法乱纪, 就重在教育嘛！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教育？教育他们不要独立思考，不要有自己的思想, 唯唯诺诺, 奴颜婢膝……这还是大学吗？当然……当然……你可以找青崖个别谈谈话, 就说, 就说……”
“就说……什么？”
“我知道说什么？嗯？”黎院长反问严书记，又不能自已，带气地说，“不许人们独立思考，自由思想，何来科学学术？不许别人说话，发表不同意见，何来民主政治？不要科学与民主，社会如何进步？嗯？我们已经受到惩罚了啊！你说，这全国性的大饥荒都因为自然灾害吗？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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