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讲师本人是很平庸，但他已故的父亲著名学者、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却给他留下了近三万册图书；金讲师看似呆头呆脑，而却宅心仁厚；虽然他的脑髓被严亲压缩小了，而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诸如此类的传统美德却在他的心里身上扎了根。他自知脑袋受损，能力有限，为了使钟学成成龙成凤，他不仅把钟学成带进他的“书林”，那叠床架屋、汗牛充栋的图书，如《尔雅》《尔雅注疏》《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注》《音韵学》《训诂学》《十三经注疏》之类弥足珍贵的传家宝让他的爱徒尽情玩味，两月之后还一再登门央告、百般纠缠学长也就是乃父的高徒郑秋山亲自指导他的徒儿，于是钟学成这个幸运儿便与他梦寐以求的郑教授搭上了关系。
这郑秋山确系潜渊之龙。30年代末他离开尊师的卵翼，一举便飞去欧美，归国后受聘于中央研究院由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虽无缘与罗振玉、王国维之类的大师晤面，却承继了他们的衣钵，与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才俊共创了古文字学基业。八年间，既奠定了他作为古代汉语学者牢固的根基，由于傅斯年的“青睐”，又成了他解放后卸不掉的沉重的“历史包袱”。他生性傲岸，沉默寡言，离开讲台便金口难开；可他一旦开口，人们无不为这个学究肚子里装的全是干货而暗暗纳罕。诚然在声名上他不如王力、吕叔湘、黎锦熙们显赫，就其实力而言，他决不输于这些“当代”学界的巨子。
在最初两三个月，钟学成每次登门求教，没听他讲过十句话，而从他那两排结实的牙齿里咬出的每一个字，字字铁实，落地砸坑，一句话要抵金讲师一百句有分量。钟学成说，每次聆教回到寝室，躺在床上，他都要反复琢磨咀嚼教授指教的每一句话，而后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于是在学业上又大进一步。近两月来秋山教授的话渐次多了，一次讲《尔雅》说了半个钟头，一次讲《说文解字》说了一个钟头，一次谈文化的多元化、学术自由的必要性，谈得起劲了忘了时辰，钟学成回到寝室，没睡多久便被同学们的起床声吵醒了。
“能不能给我谈谈？”我来了兴致。
“谈谈？我一心向佛，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这点儿真经的啊！”钟学成笑道，“你一个钱不出，一点时间不花，一份人情没有投入，就想占我的便宜？”
“看你这个小气鬼……这样吧，明天请你吃碗炸酱面……”
“炸酱面？还就一碗？真真儿的你才是个小气鬼呢。”
“那你要怎样？请你吃回锅肉？”
“算了吧，”钟学成笑道，“你还不如说送我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呢。看在朋友的情分上，我这就免费送你一席精神大餐吧……”
听了郑教授关于多元文化的议论，我像从昏暗的的小屋子里走到旷野，突然看到满天星斗似的世界灿烂的文明，欣喜之余而又悲从中来——不能不承认，我们这代人是如何地狭隘无知啊。我沉默了。
之后，听钟学成摆了他去郑教授家的情形。
十点左右，钟学成到郑教授家，门半掩着，黑洞洞的，没有开灯。走到书房门口，模模糊糊见郑教授坐在那里。迷离恍惚的路灯透进玻璃窗，三面齐顶的书架像黑黪黪的高山一样挤压着他。钟学成骤然感到，他的老师如同一个被世人抛弃在深山谷底的老人，是那样孤独而凄凉。他的心不觉阵阵紧缩，担心，难过。是不是因为明天要开他的批斗会呢？他想，但不好问。他拉开灯，师生相对默然……良久，郑教授没像往常那样与他谈学问，不知怎么竟谈起了他9年前远渡重洋的夫人和女儿。那一往情深，满怀惆怅，面对钟学成，这个孤独的老人，如同面对亲子谈他的母亲和妹妹一样——钟学成说：“我能不感动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老实话，那时，在我的心里，郑教授，恩师，就是我钟学成的父亲啊！我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也许郑教授看到了钟学成的心理，正因为此，所以说到明天的批斗会时，不许他在会上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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