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谁？
午饭时常思红书记屈尊来到我面前庄重地通知我：“课外活动在自修室开支部团员民主生活检讨会，不能缺席。”
届时，我从教材编辑室出来，路过运动场见空无一人。啊，我想：是全院师生静卧床上“休养生息”的时候了……我们班有么子要紧事让大家无端地“消耗热能”呢？
进了自修室，见大家已静静地坐定，唯有肖天翔直挺挺地站着。这老兄既然站着，为什么又没发言？而却昂着脑壳莫名其妙地瞪着天花板。
气氛不大对头。我捡后边挨着笃修坐下，并用手肘碰了碰他。他微微侧头，只苦涩地对我咧了咧嘴，就算是做了回应。好朋友被派往火花公社写剧本，我们许久不在一起了，他就用这种方式敷衍我？这是从来没有的。可见事态有些严重。
沉默。沉默给人心理上的压力甚于怒吼。这个会该不是针对我吧，“莲岛事件”风波已过去两个多月了，暗自反省，近来我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可是为什么连笃修都不搭理我呢？
鲁迅说：“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那么，今天谁会爆发、抑或谁会灭亡呢？
沉默……常思红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肖天翔，沉默是过不了关的。别人揭发不如自己主动。老实交代吧！你这个态度，是还要充英雄好汉吗？”
啊，这个会确实与我无关了。那么，天翔兄犯了什么事？
杨玉林虎地一头站立起来说：“我来揭发！”
“我来！”余志工也一头站了起来。
“都坐下，”常思红伸手压了压，“让他自己说。给他一个主动交代的机会。”
我想起在井冈山、在鄂豫皖、在川北陕北根据地，以及在革命圣地延安党内斗争的残酷性，现在是该团内斗争了。
会场又沉寂了一阵。
沉寂久了压力更大，但经“七斗八斗”肖天翔到底没能坚持下去，说话了，不过仍然拗着脑壳，像个“强项令”：
“要我自己交代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你是没用嘴巴说，可你用手写了。”
“手写的比嘴巴说的还要恶毒！”
“我写了什么？谁看见了？”
“饿饿饿，你连写三个‘饿’字……”
“思红同志亲眼看到的，你还抵赖不成？”
“哼！”肖天翔轻蔑地哼了一声，眼珠子鼓得像要顶破镜片了。他扫了杨玉林、余志工他们一眼，“我不是没有办过案……你们拿证据出来呀？”
“对，你是老手，‘老公安’嘛……”
“老公安就该敢说敢当。”
“问题是我没‘敢说’，何来‘敢当’？”肖天翔盯住杨玉林反问。
杨玉林被肖兄的“逻辑”弄糊涂了，一时语塞；在胸前常抱《资本论》的张春及时插了进来：
“问题是你虽没敢说却敢写——敢写与敢说方式不同而性质一样——敢写也该敢当。不是吗？”
张春自信自己的反驳逻辑严密，难于攻破，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肖天翔，看他如何逃遁。
的确，在常思红的营垒里张春算是拔尖人物。
“问题是你的‘前提’是虚构的，‘推理’和‘结论’也就落不到实处，不能成立。”看来肖兄也自学逻辑学了。
问题又回到了本原。张春密布着臊疙瘩黑红的肿脸和前突的厚嘴唇掉向常书记，那意思是，你还是把事实摆出来，我们才好讲道理，进行批判斗争嘛。
常思红“木”了一阵，没想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坐下，都坐下——肖天翔你也坐下。谁让你站在那儿呢？”他伸手对着“老公安”不断往下按，“今天是团支部组织内部的民主生活会，不要搞得那么紧张。坐下，坐到说嘛！”
开始我就奇怪，既然常书记通知我时说的是“支部团员民主生活会”，却叫肖兄站着，又是“交代”，又是“揭发”，这不是形同斗争会了吗？后来肖兄自己给我透露了原委我才悟出这是“老公安”自己在玩手段：他站着而且做出不服的样子，就是有意让组织内部的民主生活会变成批判斗争会，让常思红们“犯错误”，他们犯错误，自己就能变被动为主动，自己可以对上头说，常思红诬陷我还开会斗争我，强迫我承认本不存在的事，这不是乱搞坛场吗？而且他利用常思红的心理：没有物证，只有他一人看见，没有旁的证人。如果只他常思红一人站出来揭发，就很难坐实，因此让肖自己承认是为上策。可肖兄自己就是不承认。如果他常思红直接站出来揭发既无实证又无旁证，他就反而有被疑“诬陷好人”的危险，因为他常思红其人的品质群众心里都是明白的：随时随地，他都瞪大那双暴突眼，张开那对招风耳，洞开那两个黑鼻孔，伸长那一截短脖子到处搜索案情——围墙课桌上是否有反动标语？阶边路旁角落里的纸团里写的什么怪话？同学们的抽屉里藏着什么秘密？人们交头接耳有什么不敢公开的恶攻言论？十天半月没有“敌情”向上头汇报他就痛感没有作为。于是就只有捕风捉影捏造诬陷了……
这不，肖天翔就成了他的猎物。这天肖兄独自趴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饿得实在难受，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用手指醮着填充肚皮的冷开水，在书桌上一连写了“饿饿饿”3个字，没料被悄悄潜入的常思红抓了个正着。惶急中肖想抹去，被常推开了，常大叫“来人”——人是来了，却来得迟了，桌上的字迹模糊大都已经从人间蒸发了——幸亏他是用一点儿残水写的……
所以常思红只有弄个团组织内部民主生活让肖天翔自己“检讨”出来，所以肖天翔“软硬不吃”也就只有不了了之。但“老公安”肖兄懂得什么是“退后一步自然宽”，他深知党政机关学校事业企业城市农村一切干部都是“组织任命”的，连群众组织院系一级学生会、体协会的干部实质上都是“组织任命”的（连学生会“会”字前面传统的“自治”二字都被抹去了），只有班委会这个最基层的学生组织还保留着“民选”的形式，而在常思红的心里，肖天翔这个民选的副班主席既不合组织原则，有时还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在一些问题上不能“同组织上保持一致”，深为书记大人所恶，于是知趣的肖兄就借此次对他的批斗假装“闹情绪”主动“辞职”把副班主席让贤给常思红了，总算是给了常书记一点面子，暗暗消了他心头长期瘀积的愤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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