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夏天，热，且燥。
身上裹着的，是学校统一发放的校服。白底蓝边，夏季款式，短袖，薄薄一层，却是化纤材质，半点不吸汗。
贴着皮肉，潮热闷着汗。教室是个大烤炉，校服是个小烤炉，他就是这双夹层烤炉中扑腾挣扎的鹅。连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瞎琢磨着，汗水大颗大颗顺着湿透的刘海往下滚，‘啪嗒’一声，砸上了桌子，砸在了铺开的数学考卷上。
他惯用钢笔，汗水一浸，笔记兀地化开，纸面花糊一片。
并不能分神理会，连笑正忙着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只露出双乌漆漆的黑眼睛来。
教室里空落落的，时值下午休，沙丁鱼罐头空掉了，那多半的白底蓝边鱼结伴成群奔向了食堂，少数的几尾，也宁可去余暑未消的操场上跑两圈，放放风。
教室里空落落的，除了他，就只剩了许知铭了。
崭新柜式空调呼呼扇着冷风，学校头年安空调，优先紧着高三生用，特殊的福利，他心安理得享用着这番优待。
窗外的蝉，死命聒噪着。
一教室密密麻麻的书桌上堆叠着半人高的课辅资料，黑板上临末节课的板书还留在原处，正上方挂着的倒计时牌催命符样大得扎眼。
【多考一分，压倒千人。】
趁着课毕吃饭的空挡，连笑直了奔操场摸了两把篮球，他心甘情愿被那黄昏腾升而起的暑气蒸一蒸，再不透气，他就得先被这紧张氛围给压垮了。
连笑趴着，偷摸儿从臂弯间露出双眼睛来，他在往窗户边上瞟。
许知铭总是清爽的，一头黑发碎碎擦着耳廓，露出的一小节细长脖颈，白得能反光。统一的白底蓝条校服，他穿着，就是比旁人多出点不一样的味道——像什么呢？连笑皱了皱眉，他抓着头发，为自个儿贫瘠的词汇积攒而苦恼，有点儿类同挤出汁儿来的柠檬皮，又凉，又酸，清爽而微苦，刺得人舌根儿发颤。
半靠着椅子背，连笑踩着脚踏翘起前两根椅子脚前后晃了两晃，斜前方的竹子铭素描板子垫在书包上，正埋头赶着今个儿的三十张素描。
连笑望着那节白白的后颈，发呆。忽地，许知铭停了笔，他单手扶住包，飞快半侧过身，撑着下巴，同他打了个对望。
“欸，你看什么呢？”
被打了发措手不及，连笑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你看什么呢？
他被人拽住了。
拉着马甲下摆。
又紧又束。
连笑思维懈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还在高三教室，为了压倒千人而分分必争，后一秒就来到了BLUE。
这里是BLUE，他正在这里打暑期工，3号卡座要了一件百威，5号散桌还差碟开心果。
他被人拽住了衣角。
“哦——”耳畔是混乱的起哄声。
这当然不是头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BLUE音响开得很燥，红蓝彩光打着舞池，人人面目全非。
他被人拽住了衣角。
连笑忽地烦闷到了极点，半下午就着凉水塞进胃里的那个面包顶得他胃里发噎，他生理性反胃。
生理不适，致使情绪低下。
连笑本可以装傻充愣，熟练地全身而退——来这的，多也不过是为寻个乐子，讲究的，也就是个你情我愿，若真没那个心思，非得强扭那瓜的也不多。
这事原本不过会是他今朝夜里，打工过程中无足轻重的小小桃色插曲，或许搁日后看来，会被笑谈为他被搭讪名单中未遂的又一员，被抽象成纯粹的数字符号，连面孔都模糊。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看不清那人面孔，只看得到件明晃晃的白衬衫。
鬼使神差地，连笑跟着那白衬衫往外走。
临走前，他放下了托盘，下意识摸走了那个玻璃杯子。厚底的，他攥着，磨蹭着杯口，勉强塞进了马甲里。那本不过是作装饰之用的口袋，现下鼓鼓囊囊。
BLUE的后门，连通着停车场。熟客同员工才知道的地界，平日里鲜有人迹——暧昧的隐蔽性，总是适合做点甚小坏事的。通道不长，但有俩突兀的九十度拐角，有缓冲，就给了人点微妙的安全私密感。连笑知道，也来过，有时候店里呆久了，他会出来透个气，抽根烟。
拐角里，散落着几只烟头。
这条通道，酱得通红，顶灯灯罩亦是暗红的。连笑盯着地上的烟头发呆，火尚未熄灭，零星闪着点橘红，漫天漫地的艳，把他那一双漆黑眼眸子也给染上了杂色。
他被人推了一把，后背撞上红墙，那明晃晃的白衬衫，倾压而上，滚滚热浪袭来，唇舌之间湿软而潮热。连笑低头，世界猩红，他看到一头碎碎的黑色短发，他看到一节暖白的后颈，他的胃里翻腾一片。
连笑下意识抬起了手，按上了那节后颈，温凉，而柔软。
太柔软了，极富包容性。连笑手心微微发颤，按捺不住的暴虐旋即炸开，一点，一点，他掐住了那薄薄一层皮肉下的颈骨，无意中加重了力道，他失了分寸了。反手一扭，直了半蹲下/身，膝上一揆，正击后心，他把那节暖白杵到了地上。
耳畔炸开的反抗声响太过刺耳，搅得他胃里翻腾更甚。连笑皱紧了眉，空着的那只手没留神碰到了马甲口袋，硬的，鼓鼓囊囊。
他一愣，那里，是只玻璃杯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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