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主子——”
地道已经到尽头，徐启文从其中走出。
白色长衫，墨玉色的发冠，宛若水墨画一般，不似真人。
许久不见的那人背对着他，沉静地坐在那里。
时空在某一瞬间错乱，现实和过往交叠，是新婚的红衣，还终幕的白衣，再也分不清了；是阴差阳错的丈夫，是忠贞不贰的主子，再也辨不明了。
此时此刻，在真正见到太子释的一刻，徐启文在近些日子中压抑着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途经。
“主子。”
徐启文这样叫着，隔得远远的，不敢前进丝毫，仿佛对于那宛如谪仙的人来说，连接近都是亵渎。
太子释回首，鸦黑的发，墨玉的冠，姿态优雅地就像是高贵的神子，即使是在这间偏向阴暗的华美宫殿中，他白皙的面孔依旧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中，就好似这宫殿中唯一的烛火也眷恋他如玉的脸庞。
徐启文站在绝对的暗影中，遥望着他的身影，目眩神迷。
这就是他的主子。
他举世无双的主人。
太子释唇角带着笑意，神色淡淡，眉眼温润。
“你来的正是时候”他说。
“主子……那天，那艘派您去赈灾的船上，船上的人与您太过相似。”徐启文的话语声很轻，担心搅扰到太子释，“我，我原本以为您是真的走了的。”
“怎么会，”太子释安慰说，“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是……是啊……”
见徐启文没有过来，太子释起身，衣袖发出悉索的声音，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拢在墨玉发冠中，没有一丝零乱。
在太子释起身后，床上景象才显露出来。
明黄色的被褥，刺绣华美繁复至极，其上栩栩如生的龙形刺绣将床上之人的身份展露无遗。
徐启文虽说知道暗道通向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可再怎么想也想不到竟然直接通到了老皇帝的寝宫。在这种地方建造一个暗道怎么可能不被发现，除非……这是在老皇帝授意之下……
如果这位早就做出的选择，那他为什还要那样对二皇子殿下……
徐启文悚然地看了床上的老皇帝一眼，心中有些寒凉。
太子释走向宫殿的木门，白衣一尘不染，眉目如画。徐启文几乎是本能的跟在太子释身后，躬起后背，将自己隐藏的太子释身后不起眼的暗处。
察觉到了太子释的脚步声，龙床埋葬在昂贵衣被之下的老人开始了些微的挣扎，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奄奄一息，几乎没有进气的老人还是活人，竟然还能勉强坐起。
奄奄一息的老者开口。
“我啊，梦到了小二小时候，梦到了麒麒他母妃，我还看到了你，释儿。”
皇帝醒来的时候，太子没有停步，直到皇帝唤出了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再次叫出的名号，他才驻步，却还是以背影迎接父亲期望的眼神。
“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语气淡淡，辨不清情绪，但绝对不是一个儿子对待该有的父亲的态度。
“你——”老皇帝的声音沙哑难听，可从称谓到语气却极尽温和，“你能留你二弟一命吗？”
距离寝宫的巨大门只有一步之遥，太子释不回头也不前行。
半晌之后，太子才开口，可既不是答应也不是拒绝，而是讲述了一些久远的，几乎无人铭记的往事。
“父皇，在我们小时候，在你还能抱得动我们兄弟几个的时候。你在处理政令之余，常常回来和我们一起玩耍哦。那时候，包括是三弟，我们都很喜欢你，是那种没有杂质的喜欢和敬仰。”
“后来，有一次，你问我们，我们哥儿几个最喜欢什么时候的你。三弟那时还小，回答地最快，他说，他最喜欢对他和母妃好的父皇。你不置可否。二弟在进行苦思冥想之后才说，喜欢的是此刻的温和慈爱的父亲。我一向和二弟不对付，紧跟其后抢答道，我最喜欢太傅口中那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父皇，也喜欢这个在朝堂上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父皇。”
“那时候，我记得很清楚，你摸了二弟的头，然后，没有看向我，却独独夸奖了我一人。”
……
饕餮纹样的香炉中袅袅升起烟雾，奢靡的香气遮掩了老皇帝身上的腐臭之气。
……
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真的已经神志不清了，太子释话音落下后，老皇帝依旧重复着。
“释儿，留下你二弟和三弟一命吧，他们也是你的弟弟啊。”
“只要活着就行，活着就够了。”
徐启文跟在太子释后面，毫不起眼。听着老皇帝此刻的言语，他在某一瞬间甚至感受到了幻灭，这个卑微的，哀求着自己的儿子的勾勾巴巴的老头，就是父亲口中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吗？就是他儿时记忆中那个在高台上威仪无限皇权的化身吗？老爹为之而生，为之而战，为之放弃了自己希望的生活，为之在临死前还要告诫自己不可怨恨的，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吗？
人类之信念，真的是这般脆弱的东西吗，哪怕是功业赫赫的老皇帝，在临死前也会彻底地懊悔不堪吗？
他老爹——
徐老将军如果在此处的话，他会如何选择？是践行老皇帝年轻之时的信念，还是贯彻此刻将死老人最后的遗愿？老爹究竟会如何选择？
徐启文想不出，不过也不用他做出选择，他只要跟紧太子释的步伐就行了。
无论太子释怎样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太子释前行一步，宫殿之外呼啸的风扬起他的衣袖，白衣缥缈如云，长身而立，没有一丝烟火气。
“父皇，在你把丞相和御史大夫介绍给二弟的时候，你就已经断了这条退路了。”
太子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倒映出的是火光漫天的皇城，这座权利和伦理的化身之所，即使是吃人，也吃的温文尔雅，无数的太监宫女无声无息地被处决，连惨叫都来不起喊出。
大火蔓延，像是一条火焰的巨龙，已经直逼他们所在的寝宫了。
太子释没有任何惊异，徐启文也就绝不慌张，他像是一个最忠诚的老仆，拢着袖子，安静地立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陪伴着负手而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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