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需要去山里采些草药,我们上次收集的那些已经只剩下残枝败叶了,你的膝盖和肩膀还在痛,治风湿需要更多的药。哦,还有今天天气不错,一个冬天过去了那些书都快发霉了,要把它们搬到屋顶上晒一晒。庄稼也要开始翻土了,我们需要两把新的锄头——你听见没有?”
缩在被窝里的人探出头,露出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为师……身上疼。”
“疼才要锻炼。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没有,我要上山去了,你快点起来晒书。”
“为师……真的没有力气。”
“你还要去磨磨犁锈。”
“为师……”
“最好把被子衣服都抱出去晒晒。”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养你这个白眼狼啊!”老人猛地掀开被子跳起来,把床踩得吱呀吱呀响,虽然看起来干瘦衰老,但他的爆发力和力气惊人,白翳也无法掩盖他眼里的精神。
“叫我白眼狼之前想想清楚,还要不要吃我做的午饭。”
老人不理他:“你就是这么对待为师的么!十几年前我可是亲手给你换尿布擦屁股!”
“我也可以亲手给你换尿布擦屁股。”
“滚!”
少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未及冠,黑色的头发散在肩头。他身材单薄,脸上没什么血色,穿着粗布衣服,脚踩草鞋,整个人灰蒙蒙的,在昏暗的屋内收拾斗筐。他紧了紧麻绳,把柳条筐背在背上,抓着镰刀走了出去。
春寒料峭。少年走出昏暗房屋的一瞬间,阳光给了他某种召唤。男孩的眼睛是真正童真之人才能拥有的眼睛,没有任何多余的深意和模糊躲闪,显得赤/裸,直接,任谁与他对视都会畏惧。
老人看着这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山路上走远,心里空荡荡的。他是亡国之人,曾为复国而费尽心血,而现在,他已经隐居十几年,做唯一的事情就是养育这个孩子长大。
刚才抛出的戏谑怒气没有答案,老人不知道为何要养他,当年冒死救下这个婴儿,是为了复国之后将他扶上皇帝的位置,但现在,一切失败,化为云烟。老人已经看透世间纷争,毫无意义,因此也不知这个孩子的未来在哪里。
从未教过他与人相处之道,从未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构成和历史,亦从未打算让他出山,只是闲暇时间多,让他看过很多书,种种田,以及在山里和动物玩耍。
八成是养废了,老人想,不过,若与点一辈子不出山,现在会的东西便是足够的。他不希望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血脉,那样会活得很辛苦。
老人长叹一声,突然按了按手指关节,想要去磨锈。不是犁,是剑。
与点走在上山的路上,不知不觉间已经越登越高,从小在这座山里长大的他不觉得深山老林恐怖。积雪在鞋底咯吱咯吱地响,冰冷雪水直抵脚心。
他经常会感到寒冷,伤风是他最常得的病,他是易寒体质。小时候师父常年存着山茱/萸、生姜和厚朴树皮树叶,经常给他熬茱/萸酒和姜汤,还会切碎厚朴叶片上岸,用布袋装着在锅里煮沸,然后蒸锅倒进洗澡的木桶里,让与点泡在热水中,暖体效果很明显。
但现在不会了。与点站住脚,他想起一个问题,师父老了。
一只野兔从他面前窜过,这个冬天他们都没有吃过肉食,与点打定主意追了过去。
树木飞速从他身旁掠过,胜在机敏灵活,与点甚至能在没有远程武器的条件逮住野物,他的身影在密林间穿梭,兔子已经不见了,可他依然在追逐,他对目标有着奇妙的直觉,不知从何而来。
“哈!”
不知跑了多久,与点喘着气停下来,他已经绕到了那只野兔的前方,那兔子似乎已经对敌人丧失警惕。正当与点准备一击必杀的时候,他突然犹豫了。
因为他发现兔子已经越过了最后的边线。
河清郡位于深山中,但他只能在一边活动,深山的另一边,师父告诫过他,无论如何不能过去,虽然也是大燕国的地盘,但那里不是人类待的地方。这条边线上,每隔几棵树的距离都被打上铁桩。铁桩上挂着白骨。
野兔想往更远的地方去,突然,一只黑影出现,与点猛然后退,那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吞噬了野兔,然后出现了人脸,是一个枯瘦的女人。
她转过头,发现了这边的与点,两人对视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她猛然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与点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似的,化为一缕黑烟,发出绝望的尖叫声,简直要击穿耳膜。
铁桩们依然冷漠地伫立在那里。
与点的眼前恢复了平静,他抹了一把冷汗,低头,自己离那条边线仅仅一步的距离。
突然间与点感觉到不对劲,他就像山中机敏的鹿,闻到了多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气息。大地在隐隐振动,他下意识紧紧握住了镰刀,背转过身在积雪里奔跑。
穿过大片密林,他看见了最近的山头上几股黑烟,细听之下还有马蹄狂乱和刀枪碰撞声。与点呆了半晌,完全没见过的景象,好像很危险,又好像很遥远。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人痛苦的哀嚎,那惨叫声惊醒了他。
杀人了?这是杀人吗?那里离家很近!
与点大惊,迅速往山下奔去,掌心开始冒汗。
当掩映在雪松中的简陋木屋出现在与点视线中时,他稍微松了口气。一切如常,他放慢步子,走进院子。
“师父?”他喊。
没有回应。
“师父?”他走进屋。
屋里也异常安静。
他感觉到脚步越发僵硬:“师父?”
后院里摆放着师父常坐的砖块,砖前是水洗磨刀石,水井的井臂还悬在半空,井嘴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润湿了井台上的青苔。这一切都太过平常,平常的就像师父还坐在那里,霍霍地磨着刀片和锄犁。
与点走到磨刀石旁,泥土里散落着刚磨下的锈粉,他弯腰捻起一撮,家里的东西该锈的还在锈着,这是件与点没见过的东西。
师父带着磨好的东西,去了什么地方?
他忽然感到浑身一股凉意袭过,他知道是怯冷的毛病犯了,必须让自己劳作起来。然而这次寒症异常凶猛,当他扛着锄头到菜园的时候,手已经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骨头都在发痛。与点失去抓着锄头的力气,咬着牙挪回屋内。
把身体埋进被窝里,依然是无法缓解的冷,但体表却开始发烫,冷汗打湿了与点的额发,开始眩晕。他觉得自己也许就要死了,脑海里刮起各种华丽奇怪的图景。
最后一丝意识停留在沙沙的雨声里,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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