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因在辰时，几筵殿中来人不多。天香跪在蒲团上。她听见身后高高低低的哭泣声，除了与她同来的长宁三人，便都是些她也不太熟悉的宫人。天香紧紧闭着眼睛，她前额抢地，往昔与正德帝相处的一幕幕便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飞快流转。其中万般情景，越到最近，便越发让她情难自已。等到出行前夜，正德帝那句‘朕的香儿是这世上福泽最深厚之人’浮现脑中时，天香早已哭得声嘶力竭，饶是心中再多懊恼痛苦，也无法再用言语说出。
进殿的脚步声渐是密集起来。天香跪在原处，她听到身后众人下跪的声音，和突然多了一倍不止的哭泣音色，便知道早朝已毕，所以这些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大臣，也一个个的来了这几筵殿。只不过他们身份不如自己，现在自己与长宁三人占了首位，他们便只能跪在后头。
百官到来的嘈杂只维持了一瞬，很快殿内便又只剩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天香努力控制着呼吸，先前殿内只有宫人，所以她便放任自己将情感肆意宣泄。可现在百官既在，她就算再是悲痛难忍，也还需顾得些皇家颜面。天香大口吸了两口气，她先前哭得太狠，现在头还有些昏沉沉的疼，神思混沌时，心中就更觉得孤独无助。天香眨了两下哭得生疼的眼，努力把想要扑进东方民怀里让他安抚自己的心思压下。‘父皇尸骨未寒，你怎么能生出这般会让他难过的心思。’天香听到脑中有厉声训诫，声音之坚决，让她忍不住又是一个抽噎。但是想要见到他的愿望却越发地压制不住。全天下最宠爱自己的父皇走了，可他最疼爱的香儿，却为了一份违背纲常的情感，错过了父皇最后的日子。天香愈想，便愈加地悲苦难耐，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东方民，她想拥抱他，亲吻他，她想他用最温柔的言语来安慰自己，这样她才能从骤失慈父的痛苦中出来片刻，才能有勇气，来面对自己对父皇的愧疚。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来。天香心中一紧，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太监，于是如雷狂跳的心又一点点沉没下去。天香抿着嘴，她看着小太监给自己行礼，又说，“皇上思念四位公主，让奴才请公主们过去。”
‘若是父皇还在，先前大黄船靠岸时，来接的太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应该是这句。’天香呼吸一滞，她脑中闪过这句，心里就更悲痛几分。只是就算心中再多波澜，身体的动作却是不停。天香率先起身，她的视线扫过身后的长宁三人，便见她们虽然与自己一般跪到现在，面上也确实泪痕无数，但起身的动作却利落很多，显然先前种种，只不过是不得不为的逢场作戏。天香眼帘低垂，这赫赫满堂，真心一哭的又有几人。可怜父皇一生工于心计，到最后众叛亲离，就连真心为他难过的，也不剩几个。
几筵殿在皇宫西南。天香一行由小太监引着，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到乾清宫。
自昨日初闻噩耗，天香便一直心神难安。加之前番又在几筵殿哭了两个时辰，现下整个人早已是昏昏沉沉，一路只知埋头跟上。等小太监停了步子，尖声与殿前守卫禀告，天香才摇了摇脑袋，努力集中自己已经开始涣散的神识——才一眼，就被惊得呆立原地。她对乾清宫自然是万分熟悉的，可依照祖制，虽然父皇已经驾崩，太子也已经即位，但他也需等梓宫发引后，择吉日行了登基大典，才能挪来乾清宫居住。
‘现在父皇的梓宫尚在几筵殿，何日发引也未曾定下，太子老兄他怎么就能堂而皇之的在乾清宫召见自己一行了呢？’虽然心中诸多腹诽，但行动上，天香只不过是面容僵了片刻，就飞快地低下头，掩下瞳中的万般滋味。
长宁三人跟在她身后，小太监又恰好上前禀告，在他们眼里，天香只不过是看了乾清宫一眼，就难过地低下头不忍再看，也就想当然地只当她是睹物思人，又想起大行皇帝而已。
不肖一会，大太监李旬便出来迎。天香跟着他进殿，见一路摆设未变，都是正德帝在时的模样，一时间又是悲伤难忍。等转过博古架，见到坐在桌后的东方宥，天香只觉得心头一酸，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眼前的东方天香双眼通红，妆容也早被泪水打得晕成一团。东方宥甫见，就从椅上起身，绕到桌前。他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在原地等了几个呼吸，见天香没有主动伸手来拿，就叹口气，将锦帕递到天香眼前，“几天不见，香妹都与朕生分了。”
东方宥的话里有几分怅然，天香听着，便觉得先前心里那几分说不出来由的对东方宥的抵触顷刻散了。她抽噎一声，接过东方宥递过来的帕子，将脸胡乱抹了两下，才哑着嗓子开口，“太——”天香硬生生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太子老兄，被呛得咳了两声，又继续，“皇兄已经即位新君，香儿平日里胡闹惯了，怕连累皇兄被旁人笑话。”
“谁敢？”东方宥拔高了声音。他环视一周，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去，只剩天香仍不偏不躲地看着他。东方宥的面色瞬间柔和下来，他轻笑了笑，再向天香说话便温柔得让人无法拒绝，“太子也好，皇帝也罢，朕都是香儿的皇兄。虽然父皇去了，但只要有朕在，便没有人敢说香妹的一句不是。”东方宥语罢微停。他的视线挪到长宁三人身上，嘴角的笑凝了片刻，但很快便被不着痕迹地掩盖过去，“香儿如是，三位皇妹亦如是。皇妹们远道而来，朕原该设宴庆贺，无奈父皇新丧，只能先委屈三位皇妹。朕已让人将香儿出阁前住的永宁宫收拾出来，皇妹们只管安心住下，若有什么不便，尽管与朕来说。”
长宁柔声应下。东方宥又看她一眼，才重新看向天香，“皇妹们初来京城，对这里的一切怕是还不熟悉。香儿，这几日你就与她们一道住在永宁宫，若是她们有什么不便又不好意思说的，你只管指出来。”
“好。”天香应下。她心里想着东方民，又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犹豫了片刻，才说，“我有几样小玩意落在公主府，等会我先出宫去取一趟，晚点再来。”
东方宥摆了摆手，他微一耸肩，眼底的宠溺就浓得挡不住，“这么大人，也不怕皇妹们笑话。好啦，朕让小容子带你们去永宁宫，你有什么落在公主府的，只管告诉他，朕谴人去替你拿来。”
东方宥的话虽然满是揶揄，天香却从里面听出了几分不容拒绝。天香略低了低头，她努力装出平素惯有的漫不经心模样，怒了努嘴，道，“就是我藏在地窖的那几捆甘蔗，皇兄可别忘了。”
天香的话一出，东方宥的面色便飞快地放松下来，他略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应下，“忘不了忘不了，时辰不早，你们且先去安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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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已发完，月更也会变得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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