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琇大袖下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希望随国菜也和建璋的味道一样。”
色彩淡雅的菜肴装在细腻的白瓷盘子里端上来，每一道菜的份量都很少，但摆盘和配色非常漂亮，青红翠绿的食材构成山川日月，飞鸟花草，汤汁勾勒线条和诗句，与其说是菜，不如说是画。
一个漂亮的倡女过来，为他们细细讲述每一道菜的来历和寓意，斯兰聚精会神地听着，兰琇则心不在焉。
等倡女都说完了，兰琇问：“梁国人嗜吃酸辣炙烤风味，随国菜口味偏淡偏甜，这流觞宴怕是曲高和寡。”
倡女得体微笑：“寻常百姓自然没有雅量欣赏，但这宴在士族名流中间却很吃得开，一个月开个十几回总是有的，懂的人自然懂。”
兰琇又问：“不知你们老板怎会有此别出心裁的想法？”
倡女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兰琇手臂一动，两人衣袖重叠，借着重叠的衣袖掩护，兰琇把一块马蹄金塞到倡女手中，凑到她耳畔道：“我也想开乐坊，打听一下经验，拜托了。”
倡女打开手心看了看，把金子塞进袖子里，压低声音道：“我们老板娘请了个建璋厨子来，他做的随国菜不受欢迎，没法子，只好弄这个，居然火了。”
兰琇一个激灵，觉得黑暗中好像闪过一丝微弱曙光，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对斯兰道：“世子，在下去一趟茅厕。”
斯兰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面前一堆超出他以往认知的菜肴，没怎么在意兰琇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兰琇和那个倡女走入乐坊后院，寻个僻静角落继续交谈。
兰琇问：“你们老板是胡人，怎么会想到雇佣一个随国厨子的？”
倡女摇头道：“我哪儿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新鲜吧。”
兰琇又问：“那随国厨子是从哪里来的？”
倡女道：“他原是随国不知道哪个王家的部曲，和婢女私奔，跑来梁国，卖蒸饼为生，老板娘打听到他会做随国菜，花了大价钱雇他来重操旧业。”
“那流觞宴是你们老板娘的主意？”兰琇几乎是急切地问。
“应该是吧？”倡女手指绞缠着丝绦，又自言自语：“她好像不大懂诗词歌赋，可能是陆将军教她的吧？”
兰琇又给了倡女一块羊脂玉环：“能请那个厨子出来吗？我想和他聊聊。”
倡女犹豫了一会儿，把玉环收了：“您在这儿等着。”
她跑进了回廊，过了一会儿，带着一个男子出来。
男子操着建璋口音，是随人无疑。
兰琇用建璋话和他问好，又说：“我是客居在此地的随人，吃到家乡风味，十分感动，故想见先生一面。”
厨子乍听乡音，不觉眼泪沾裳，与兰琇攀谈起来，原来他叫吴鲤，本是随国渤海王家的仆役，三王之乱时，和渤海王家的婢女私奔到梁国，辗转流落到长平。
兰琇安慰了几句，趁机问：“先生从前做过流觞宴吗？”
“这倒没有。”吴鲤答，“是老板娘教我做的，她很聪明，赚钱的花样很多。”
兰琇又问：“老板娘怎么教你？”
吴鲤答道：“她给了我十几幅画，叫我照着做，摆盘雕花嘛，是随国菜的拿手好戏，我照着来就行，梁国那些达官贵人，挺吃这套。”
“这等巧思，我就想不到。”兰琇假意赞叹，“梁国人不爱随国口味，你刚开始做的菜也不受欢迎，那时很难吧？”
“不难。”吴鲤道，“她起初雇我也不是为了伺候外面那帮人。”
“那是为了什么？”兰琇的心突突直跳，好像离某个地方很近了。
“她是为了巴结那个陆将军，就是特别高的那个，经常带一帮二世祖来吃饭。”厨子踮起脚伸手比划了一下，“他喜欢吃随国菜，流觞宴的主意没准儿也是陆将军出的。”
“陆将军？”兰琇如同给人打了一闷棍，脑袋昏昏的。
“吴叔？你在哪儿呢？”娇脆女声传来。
厨子忙跟兰琇道了声别，小跑回后厨，留下兰琇在那里苦苦思索着。
.
后厨外。
“按我教你的说了吗？”穿着宝蓝纱衣的胡姬低声问。
“说咧，说是陆将军。”吴鲤陪笑答，“关于高阳侯的都没提。”
“好，记住，你和你夫人都是高阳侯家的部曲，部曲应该忠于主人。”罗芙肃然嘱咐。
她不知道霍霄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机地掩盖自己的喜好，但兰琇企图从这里窥探到霍霄的隐私，是决计不可能的。
“姑娘放心，小人从前伺候过渤海王，这些规矩都懂。”吴鲤躬身道，“保证一个字都不漏。”
他对兰琇这个老乡说谎了，罗芙最初雇他，巴结的是霍霄，在兰琇没有来之前，每隔几天，他都会去高阳侯府做一次菜，后来霍霄干脆把他们夫妻俩收了做部曲，只是名义上还挂在舞乐坊里。
罗芙让吴鲤进去忙，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越发觉得霍霄深沉得可怕。
霍霄到舞乐坊玩儿，从不点随国菜，要吃都是让吴鲤去府里做，然后在账本上写陆离或是黄翾的名字，至于流觞宴的巧思，是袁素告诉罗芙，再让罗芙请陆离帮忙画的。
这样吴鲤的存在就有了意义，就算要查，线索也会往陆离和袁素那里指。
至于袁素背后是谁，罗芙不知道，她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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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琇食不知味，草草吃下一顿饭，在回去的马车上，他把每个环节捋了一遍，一切似乎都是他想多了，这次明明离他想要的答案很接近了，偏偏又在最后被打偏了。
兰琇难受至极，他从马车上下来，在长平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着。
倏然，一阵清丽婉转的小调钻入耳中。
采莲歌！
兰琇猛然驻足，几乎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但那熟悉的曲调如此清晰，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循声望去，几个小孩子在街上走着，调子是背着一箩筐菜的半大孩子哼出来的。
兰琇三步并两步上去，捉住小孩儿的胳膊，问：“你哼的是什么？”
霍霆一怔，以为这人是拐小孩儿的，一脚往兰琇下腹一踹，这是个极其下流的招数。
兰琇带的伴当立即捉住霍霆的脚踝，一扭就把霍霆摔在地上。
“你们想干什么？”霍霆年纪小，却油滑得很，眼看对方厉害，立马搬出靠山：“告诉你啊，老……啊不，我，我是高阳侯府的部曲！”
兰琇一言不发，看了霍霆半晌，倏然笑起来：“百密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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