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不卖儿子。”老馍头捧着钱想放下,却又舍不得。
龙文章把枪在老馍头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说声不行!”
小馍头扯扯老馍头的衣裳,“爹,就这几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馍头干张了张嘴,他怕穿军装的,尤其怕穿军装又拿着枪的,对着眼前的枪他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犹豫一会儿,在筐里抓了一把银圆追上去。
人群里锣又被敲响了。敲锣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发银洋的伤兵伸手,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伤兵一脚把小乞丐踢飞了出去,“娘的,这钱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头在石阶上撞出个包来,不知好赖地还要往人堆里钻,人们嬉笑着挤紧了不让他进去。
“鬼!”小乞丐嘴里模糊不清地吐着字。
人们大笑,“大白天嚷什么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执着地说。
高三宝皱皱眉,“像什么话,全福,给他拿点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离开。
高三宝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经挤出去追上了老馍头,她把那把银圆塞给他,“那天是你们救了我,今天你们又给我勇气……勇气,我们现在都需要勇气……”她有些茫然,看看银圆,“这不算什么,真的,它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窘得脸发红。老馍头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后的人群,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放下车,犹犹豫豫地挤过人群。
龙文章正忙着给新丁排队,身后的锣不干不脆地又响了一下,人们转身,老馍头拿着槌站在锣边,他怯怯地看着龙文章,“我也吃口军粮,成不?”
龙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让他站到新兵队里。老馍头理直气壮伸着手,龙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块银元塞给他。
老馍头走向新兵队时腰里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宝,“高老板,我那车……”
高三宝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帮人把车送回去。”
“那押钱……”
高三宝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又拿了几块银圆给他。
老馍头终于站进新兵队,小馍头讶然地看着,“爹,你干啥?”老馍头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那筐银圆已经见底,鼓乐队开始收摊。龙文章一瘸一拐地带着新丁队列,踢踢踏踏参差不齐地离开,他威武地对着这帮菜鸟们嚷嚷:“打今天起你们就是武夫!看见披黄皮的别叫军爷,要叫弟兄!这叫家伙什不叫枪!这不是脑袋,这叫六斤半!人要问你哪部分的,你就说蒋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们被他喊得热血沸腾,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紧跟队列,向着郊野外的阵地走去。
4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欧阳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他仍是早晨出门时那身装束,他试图就着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个药瓶盖,那是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是要洗去上边日本人的血渍而保住思枫的字迹。
一条乌篷船从他身边过去,邮差从船上跳上岸。欧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曾在思枫的店里见过这个男子的身影。他揣了瓶盖,匆匆跟上。
邮差意识到了欧阳在跟踪,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欧阳跟了上去,突然,一支枪在门洞里指着他。
“专诸刺僚。”他摊开两只手表示没有敌意。
那支枪放下了,邮差从门洞里走出来,“别转身。暗号已换,你说得不对。”
“我找不到你们,也没人通知我!我被你们掩护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转身,邮差毫不客气地用枪对准了他,欧阳苦笑着举起了手。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
“带着新指令?那你该知道新暗号。”
“我根本就没有走!”
“我不信……这两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们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邮差犹豫着,脸上的感情复杂莫名,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别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欧阳猛然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似乎从来就没人在那里待过,欧阳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坚强的人越软弱,他掩着脸开始无声地恸哭。
许久,欧阳总算平静下来,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开。
他穿过一条巷子,前面的路口设有哨卡,哨卡边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他神情涣散地看着,再没了平时鹰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在空落的街头炸响:“抓赤匪呀!”
周围顿时炸了窝。欧阳身边的几个士兵拉开了枪栓吆五喝六地从他身边跑过,仅有的几个行人四下奔散。欧阳莫明其妙地站着,刚才还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欧阳也似乎大梦方觉。
一辆黄包车旋风般地从身后卷过来,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车的人,欧阳只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快上车!”
欧阳下意识地上车,那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车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奔驰,拉车的对这些鬼打墙似的巷子似乎熟得无以复加,在每一个拐弯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欧阳在颠簸中看着前边那个压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明白自己险些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志,我错了……我干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我一定认真检查自己……不,你们可以重新审查我,怎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表白着,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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