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田园
一
细茶的活做得就像她人一般干净。插秧是泥水活，别人撩衣卷袖总弄得泥迹斑斑，可细茶呢？她穿一件人家姑娘出门做客才穿的白布褂，袖口轻轻往上只挽一道，然而一天活做下来，白布褂上都不沾一星泥点。
细茶做活又很漂亮，那些全然不像农家女人的细长的十根手指，像十个修长的小美人儿，又是一般的心眼，和谐配合，将活做成应当做成的样子。她左手轻轻将秧苗均匀地剔出，右手用三根指头捏住，如同三月岸边柳烟下用长尾点水的灵燕子，轻轻往水中一点，那秧苗便站住了。快，动作却很柔和，像有一股小旋风在她两手之间无声地旋转着。
细茶还有一副银嗓子，唱出的声音像被清冽的泉水过滤过的。但并不总是唱得很温柔，却微带一些野性，把声音朝高阔的天空和广漠的原野深邃处播扬开去。于是这天和地似乎变得更加空旷起来。
谁都愿意与细茶一起做活。
歌声一起，众人觉得有一只兔子在撞心窝，情绪上来，手里的活快了许多。她家地广，是这河边上的首户。但每年插秧总是她家先关秧门。这都是因为她唱歌唱的。她家秧插完了，河边上的人家就争抢着请她帮忙。常弄得细茶不知去帮哪一家。
细茶似乎不是一个温顺的女人。
细茶的眉间有一颗微小的红痣，看倒也中看，但这里的人却认为那不是一颗善痣。长这种痣的女人，都很厉害，并总要欺负丈夫的。再加上这颗痣微微有点偏左，便又有了“丈夫很难管束住她”的疑虑。婆婆觉得儿子很无用，日后可能不是她的个儿，因此在她过门的那天，门顶上挂了一扇磨盘（意为压邪）。别人家新娘入屋，一般都是低着头让一位老妪搀入，而她在踏入门槛时，却把头高昂起来，那意思很分明：“别想压住我，到你们家，我是要抬头做人的！”把众人吓了一跳。一作不行，婆婆又来二作。头天晚上，她把灶前的柴火一丝不剩地全都抱出屋去。她知道第二天早上细茶是要起来烧早饭的，新媳妇烧头朝早饭，是这里的规矩，细茶刚进门，什么也不熟悉，这样就逼着细茶要到她床前去问柴火堆在哪儿，她就可“拿”细茶一下。可第二天早上细茶并没有问她。婆婆家很富裕，屋里放了满满一大缸豆油，又有一大匹白布。细茶撕了几块白布，往油缸里一扔，然后用拨火棍将它摁到深处，等浸足了油，再用拨火棍挑起，点着了火，扔到灶膛里。她就这样烧一家人的早饭，弄得婆婆赶紧下床抱柴火。
“这媳妇以后不得了！”一条河两边上的人都这么说。
可是，以后也没有怎么太不得了。细茶并没有欺负她的男人。她男人槐子是根独苗，是那么一大笔家业的唯一继承人，从小娇惯，六岁上，他死了父亲以后，母亲便越发地疼爱他。长到十岁，站起来已到母亲肩膀了，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钻到母亲怀里，掀起衣服，像只小犊子吮那早已稀松软瘪的奶子。小时候，他是一群小促狭鬼戏弄的对象。他很瘦弱，风能把他吹倒。细茶过门第二天，他被一群男人围住了，偏让他说夜里的事。他“不哩不哩”地拒绝着，但后来还是禁不住他们的哄骗、引诱和撅胳膊，说了：“我不中用哩。”细茶把他拉回家去，自己关起房门来哭了。以后谁再欺负槐子，她便拉下脸来骂人个狗血喷头。她给槐子做衣服，给他炖、煨猪爪，冬天给他盖被子，夏天给他弄洗澡水，处处一个好女人的样子。
对婆婆，细茶也不凶。婆婆原先就是个厉害人，死了丈夫以后更厉害——十个寡妇九个凶。五部风车、四条牛、上百亩田地，还有三条船，一个女人家，却管得滴水不漏。那些帮她家做活的人，背地里都叫她黑奶奶。黑奶奶是有了名的。细茶却居然与这么个婆婆还能好好相处，事实并未像人们当初想象的那样会“不得了”。
但她泼辣，又是确实的。
姐在园中栽黄瓜，
哥在园中点葵花，
二人隔道竹篱笆。
等了黄瓜开了花，
瓜藤爬过竹篱笆，
葵花秸子当瓜架……
细茶领趟，一边插秧一边唱，几十双手便随着她的歌声，在茫茫的水田里点出一片水烟。
田埂上走过一个穿白大褂的闲人。他想挑逗一下细茶，用屋里主人的口气，朝细茶叫道：“喂，钥匙呢？”
细茶放下手中的秧苗：“你要进房里呀？钥匙在我怀里哩。”她温柔地笑着，朝田埂走去。离那闲人几步远时，她一弯腰，挖出一把污泥来，对着他就甩过去。那闲人的脸上和干净的白大褂上沾满了泥污，赶紧逃跑了。
插秧的人就笑，其中一个姑娘笑得歪倒在水田里。
细茶笑笑，洗洗手，到远处的芦苇丛里解小手去了，两个白腿肚子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解了小手，系了裤子往外走。没有走出芦苇丛，她站住了。她轻轻拨开芦苇，看见了瓜地里那个瓜人的宽阔的后背。
这个地方上的人不会种西瓜，可又很喜欢吃西瓜。每到清明前，就会从离这里几百里外的北方过来一些男人，让这里的人雇他们种西瓜。这里的庄稼人出远门的很少，因此不知外面天地到底有多广阔，两百里外的地方就被他们称为“北极”了。这位来自北极的瓜人同时被这河边上的许多人家雇用，管着上百亩的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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